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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七十七)

(2017-10-18 07:36:17) 下一個

最初的驚痛與震撼漸漸消逝,拓跋丕的臉上無怨無傷,靜靜地聽著楊婉瀴娓娓道出全部的因果,自始至終如同一個置身事外的看客,眼中無痕無波。八年來被愛恨盈塞的心緒,紅塵過往,造業輪回,一點一滴交織在一起,如同他在迦藍裏會心聆聽的晚課,繞山度水縈繞在他身邊,不急不徐,催人愁腸。

"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業果相續。"

婉瀴聽他喃聲誦詠的佛音,忽然一把抓住他冰涼的手:"殿下,你既深知業果相續,何必再懷癡念!放下心中的恨吧,冤冤相報何時了。我不知你正在謀劃何事,可我能看出來,你積攢了這一身的戾氣,必是想要…報仇的吧!"

拓跋丕飄忽的目光落在婉瀴臉上,恍惚看著她,輕輕點頭。婉瀴愈加急切地懇求道:"殿下,求你了!我把所有的實情都講了出來,就是不想看到你再因我而蒙難!你已為我殺了妻子,你要背負怎樣的罵名…為了我這麽個女人,不值得!我已經…害的你夠慘的了。雖然我很早就放棄了複仇,可開弓沒有回頭箭,我沒想到,後來發生的事,完全不是我能控製的了的。不管怎樣,不管我願不願意,是我,離間了你們兄弟,使你被陛下嫌惡,使你…遭受捶楚,幾盡喪命,這都是我害的…"

"不是你。"拓跋丕木然看著她垂淚,喃聲道:"害我的人,不是你。"

婉瀴的眼中掠過一絲恐慌,握著拓跋丕的手用力一緊:"你,你不會去…揭露阿柔的身份吧!你不要忌恨阿柔。要恨就恨我,倘若我一開始就不願配合她,就不會有後麵的這些。是我的意誌不夠堅定,左右搖擺…你放過她,好麽?"

拓跋丕淒涼一笑:"我何必去說破她的身份,對我有什麽好處呢?我和拓跋燾的關係不會因此而好轉,相反他身邊隱藏著一個隨時想要幹掉他的女人,正是我想要的。"

婉瀴將信將疑地看著他,拓跋丕的笑容更加和藹真誠:"你放心,我不恨她的。相反我還是感激她的。"他伸出手,捧住婉瀴的一側臉頰,溫柔而憐愛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一雙噙淚的眼睛裏:"沒有她想出來的這個計,你我又怎能相識。沒有你出現在我的生命裏,我空有這一副皮囊,孤魂野鬼般活在這世上,有什麽意義。"

沉默片刻,他再次開口。"造成今日這個局麵的,不是杜氏,更不是你。這筆帳,我隻會去向拓跋燾討要。沒有你們,他早晚也容不下我。他的兒子接連出生長大,他早晚會清洗掉我們這些兄弟,好給他的太子掃清礙腳石。鮮卑人一直奉行部酋聯盟,勳貴執政議政的製度,至今已有百年。我們這幾個親王因此手握重兵割據一方,分去了他手中很大一部分權力,也對他造成潛在的威脅。擁兵自重,是哪個皇帝都容忍不了的。何況鮮卑人至今殘留著兄終弟及的觀念。我是先帝仲子,是離那個位子最近的一個。即便我不想,難保別人不想利用我的名聲和身份。便是我再淡泊,再老實,也難逃他的猜忌。頭上懸著一把刀,不知何時就要落下。與其惶惶不可終日地等待宰割,不如積結力量,主動出擊。"他的手,不自覺地撫摸上了她的臉。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些疤痕,他苦澀一笑:"你的出現,仿佛一塊試金石,將他殘暴荒淫的本性原原本本地試了出來。兄奪弟妻,無情無義。你我身上背負的這些傷痕和恥辱,我會要他加倍償還!"

婉瀴緊緊拉住他的手,哀聲哭倒在地:"不要啊,殿下!這是謀反啊…"

拓跋丕撫摸著她的長發,溫熱的手掌傳遞出內心的憐惜。

"我不怕死。對我來說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讓我漫長地活著,讓我眼睜睜地看著你遭受不幸,卻無能為力。"

他的目光轉到身旁那頂鳳冠上,麵帶笑容,輕聲說道:"我將來會讓你戴上比這更尊貴的冠。天下獨一無二的鳳冠。"

此時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轉眼副將就來到他跟前。

"殿下,不好了!今晨長史穆壽突然自北門逃遁!監軍得知後前往長史官衙抄檢封查,搜出了劉潔寫與殿下和穆壽的密信!"

拓跋丕渾身一顫,玄即立起,腰間懸上寶劍,對副將命道:"即刻關閉所有城門,不可放一兵一卒出去!你帶人圍剿內城各衙署,搜出羊靈引及其部下,就地格殺。"

監軍代表朝廷協理軍務,素來與統帥不穆,這個羊靈引亦不例外。自被派到朔方督察將帥,一直與拓跋丕分庭抗禮,頻發口角之爭。副將在全城緝捕,拓跋丕自帶數人闖入羊靈引的家,正撞見羊靈引於案前書寫稟報朝廷的奏章,一旁是司馬李遵,手裏拿著劉潔的密信。見拓跋丕闖來,兩人驚起呼叫,拓跋丕一劍斬殺了司馬,帶血的劍身指著羊靈引而來。那羊靈引頗有幾分書生氣息,麵對刀口竟還拍案怒斥:"你陰交朝臣蓄意謀反,證據確鑿,你還有什麽話說…"

劍光一閃人頃刻斃命,拓跋丕挑起一側的眉,對著屍體哼聲笑道:"羊監軍,在下口拙,不善言詞,從來都是沒什麽話可說的。"

殺掉朝廷派來的監軍和司馬,其後副將又接連剿戮其餘孽殘部,便是時機未到,朔方刺史拓跋丕叛亂也已成事實,由不得他再等待機遇。翌日拓跋丕自立為帝,並冊立婉瀴為後,登壇祭天地,又做討伐拓跋燾的檄文布告海內,鹹使聞知,一時間朝廷震動天下皆驚,拓跋丕起兵造反的壞消息,連同那份布告,自然也飛速傳到遠在鹿渾海的皇帝耳裏。

"一字一句,念給朕聽!"拓跋燾將那份討伐檄文擲於地上,黑沉著臉,咬牙對杜至柔命道。

杜至柔無奈將那布告拾起,麵露難色,見拓跋燾負手立於帳中,雙目向外冒著怒火,知他執意要受虐,歎口氣念道:"自元氣肇辟,厥初生人,樹之帝王,以為司牧…"

她邊念邊小心瞥看拓跋燾的臉色,念到關鍵之處,聲音也隨著變得呐呐如蚊,自己也沒來由地跟著心虛:"…而不遵吾鮮卑古典,不念前章,棄鮮卑質魯美俗而循漢俗,服漢衣冠,仰漢臣而抑勳戚,數典而忘其祖,其罪一也。卑侮王室,殘害手足,淫刑斯逞,專製朝政,爵賞由心,刑戮在口,所愛光五宗,所惡滅三族,剿絕維城,唇亡齒寒,寧止虞虢?欲其長久,其可得乎!其罪二也。滅吾鮮卑神聖佛法,坑殺天下佛陀,毀盡佛法三寶。延袤萬裏,屍骸蔽野,血流成河,天地難容,人神嗟憤!吾涅盤後,法欲滅時,五逆濁世,魔道興盛,至太祖、太宗之業遂衰,積怨滿於山川,號哭動於天地。其罪三也。禽獸之行,在於聚麀,人倫之體,別於內外。今強逮弟婦於內,金屋宣淫…"

拓跋燾聽到這裏,一把將那羊皮告書奪了過來,恨恨盯著這幾個字,憤然咆哮:"就為這個!就為一個女人!竟然就把朕罵得一無是處!朕有哪裏對不住他的麽?不是最終把那楊氏好好地還給他了麽!混帳東西!"

杜至柔輕歎一聲道:"並非隻是為了女人。陛下前些日子待勳戚公卿過於嚴酷,追剿貪餉又觸動了權貴們的利益,他們自然是要積勢反撲的。隻是不知倒底有多少勳貴…暗地裏響應拓跋丕而背離了陛下,也不知這次諸王遲遲不到是否與拓跋丕起兵有關。"她觀察著拓跋燾的神色,試探地問道:"陛下做何打算?是繼續征討蠕蠕,同時派兵平判朔方,還是先班師回朝,再做道理?"

侍立於皇帝一側的劉潔此時對著皇帝恭身道:"陛下,惟今之計,以最快的速度回轉京師方為上策。樂平王造反,隻怕首要的目標就是京師。萬一讓他奪了平城,對陛下將是大不利。另外我軍目前隻有三萬人,兵力不足,繼續留在漠北與蠕蠕周旋尚屬吃力,哪裏還能分散兵力去平叛呢。是故臣以為,陛下當舍棄錙重,率領小股兵力輕裝返回平城,穩定京師局勢。"

拓跋丕獨自行動,劉潔在反複思量當前局麵後,反到鎮定了下來。形勢未必對他不利。拓跋丕甩開他造反,剛好證明他是清白的,這場叛亂與他無關。現在最緊要的是趕快回到平城,將所有與拓跋丕勾聯的證據銷毀。他是伴駕的軍師,所以鼓動皇帝趕快回家,自己也能隨之以最快的速度回去。

然而拓跋燾卻不肯聽從他的建議。皇帝仍在氣頭上,一把將那張罵他的羊皮書扔進火盆裏,傳來冠軍將軍慕容琚,命他為平叛先鋒,即刻向朔方進軍,自己將隨後親率鐵騎征討逆賊拓跋丕。他要親手捉住這個混帳弟弟,押回平城,用家法重重地懲治他。一旁的杜至柔差點笑出了聲,皇帝生起氣來常常象個孩子,又暗自歎息,現在拿拓跋丕當家人了,早幹什麽去了。

當晚杜至柔獨自於帳中寫好幾份公文,命驛兵進帳,將文書傳回京城。皇帝尚武好戰,常常禦駕親征,可是國事也還需要他親自料理,於是每次皇帝離京打仗,軍中都有專門的飛騎往來於前線與朝廷之間傳遞各種皇命文書,以此保持和京城的聯係。

進來的小卒甚是年輕,走上前接過文書揣入懷裏,默默立著不肯離去。杜至柔疑惑地抬起頭看他,一張陌生的臉,五官平淡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看上多少眼都記不住的長相。那小卒卻不看她,垂著眼皮微微一躬身道:"娘子時祺。"

杜至柔猛然驚起。這絕不是普通小兵所能說出的問候語。她睜大雙眼緊盯著他。那小卒依舊垂著眼皮,麵無表情地繼續拜道:"我家主公問候五娘子。娘子可有書信交給主公?"

杜至柔一動不動盯著他,良久,穩定好情緒,靜下心寫了一封官樣誥文交給他,那小卒玄即離去。杜至柔起身來到門邊,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裏,忽覺渾身發冷,原來自己不知不覺早已出了一身黏膩冷汗,給風一吹,透心地冰涼。

皇帝所出的普通製令,若非加急軍報的話,不必連夜快馬驛遞。翌日清晨那小兵備好馬,按規定將所傳遞的文書交予上司檢驗,隨後啟程。那軍吏將文書一一過目,看到最後那封誥文時,不覺哼了一聲,自言自語地笑道:"這是哪位刀筆吏的傑作,竟然還寫錯別字。"原來那誥文中有個'初'字,右半邊的'刀'多了一點,變成了'刃'。那軍吏搖著頭將文書還給驛卒,暗自嗟歎軍中無能人,自己懷才不遇。字都寫不清楚的人竟能在皇帝身邊伺候,自己苦熬多年仍隻是個下層軍士。

當日皇帝率軍離開鹿渾海向東南處的朔方出發,討伐叛逆。三日後到達五原,接到從平城返回的飛騎營帶來的兩份詔書底稿。留在秘書監的那份上顯示的諸將到達鹿渾海日期是他命令的日期,尚書省向外發送的那份顯示的日期卻是另一個,比他定下來的晚了半個月。拓跋燾這一驚一怒非同小可。他萬沒想到劉潔有這麽大的膽量,竟然敢把軍事詔命給改了。隨後飛騎營又呈上一份密奏,徹底讓拓跋燾暴怒如雷。

那是京師廷尉寺卿上的密折,說是有一位中書省執事的小吏,忽然向廷尉寺舉報秘書監丞劉潔與原中書博士公孫質,曾於秘室查閱圖讖,剛好那小吏於門外,偷聽到了劉潔訊問公孫質的話。"劉氏應王,我朝之後,書中可有我的姓名麽?"公孫質答,"有姓無名"。

拓跋燾鐵砣一樣的拳頭砸在那封密報上。一切的懸疑都解開了。此次征討柔然接連發生的蹊蹺事,拓跋丕的造反,原來都是劉潔在背後搗的鬼。隻怕連拓跋丕都隻是他手中的棋子,這劉潔的野心竟大到自己想稱王。如今證據確鑿,劉潔謀反的事實天日昭昭,連審都不用審。拓跋燾立即下令將劉潔緝捕,隨後回複寺卿的奏折,命廷尉寺窮治款引,查封劉潔及親族各家,並嚴審劉潔與諸王公卿勾結的罪行。

是夜大風突起,帳外風聲呼嘯,河水衰竭,隴頭樹葉凋落,塞草一夜間枯黃。塞北風涼,透過重重幕帳吹進來,榻上無法入睡的拓跋燾冷得連打寒顫,使勁裹緊身上的狼皮褥,依舊抵禦不住這份冰涼。這是一種自內向外透出來的寒氣,夾雜著內心深深的失落與痛楚,一層一層向外滲透,便是最厚實的衾裘,也阻擋不了這冷如堅冰的淒涼和悲愴。

他的腦中久久閃現著那份矯改的詔書,那上麵出現的人名,心中悲憤不已。眾叛親離…他的心頭不斷湧上這四個字,揮之不去。眾叛親離。拓跋丕就不用提了。當日擬定作戰計劃和聚集的日期,他的四弟拓跋範就在他身邊,所有詳細的戰略部署他全程參與,他明明知道定下來的日期是哪個,他接到劉潔那個假的詔書竟然不吭一聲。還有堂弟拓跋辰,自己親口告訴他的日期和路線,命他督率十五位將領作後援,至今連個影都沒有,原以為他再大膽也不敢故意抗旨,延誤日期定是途中遇到什麽困難,原來早在他拓跋燾出發前,他們這些人,他一向倚重信任的兄弟,就已經策劃好了,眼睜睜看著他孤軍深入大漠,盼著他有去無回。耳邊響起那篇討伐他的檄文,字字如厲刀,捅得他心口滴血。"卑侮王室,殘害手足…不遵鮮卑古典,數典忘祖!"鮮卑貴族們自感被他碾壓,終於聯合起來,集體向他亮出了獠牙。

轟轟烈烈征討柔然的軍事行動,到此演變成為針對他的軍事政變。一種被信任的人從背後冷不丁捅刀子的感覺油然而生,他半臥在榻上,獨自吞咽接連湧上喉頭的酸楚。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手心一熱。那即將被冰川包裹的心隨之注入一股暖流。他低頭看去,睡在他身旁的杜至柔原來已悄悄醒來,帶著寬慰的笑容,把溫熱綿軟的小手輕輕地塞入了他的掌心裏。

夜已經很深了,隻是既無星辰,亦沒有滴漏,耳邊隻聽得帳外狂風嘶吼,並不知道是什麽時辰。杜至柔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漆黑夜色的襯托下越發清澈明亮,拓跋燾默默與她對視,耳畔的風吹草動漸漸模糊成一片細瑣的背景,一句清冷的叮嚀穿過那背景時空,遠遠地傳入耳中,帶著回聲。"狴狸,照顧好自己…當心,受涼…"

宮外草木衰榮,宮裏更漏綿長,多少孤寞的清晨,他站在她的身後,看她二指輕沾眉筆,用心描出一雙無人欣賞的遠山眉。記憶中母親的美麗從不因無人欣賞而倦怠枯損,正如眼前麗人的笑容從不因榮辱浮沉而轉移變更。他不知道那一生鎖入深宮的孤獨剪影,那樣無望無助的同時,為何還能如此儀態萬方,也不知道懷中這與他牽手的知己,幾番孤立無援的同時,為何還能如此堅韌不拔。他有時會想倘若自己處在同樣的境地,可有她一半的執著與頑強。二十餘載春風得意的時光飛速流逝,他尚未嚐到過什麽是挫折和失敗。他還沒做好遭遇困境的準備,困境卻在他最誌滿意得之時悄然無息地將他包圍。他心中做酸,渾身無力,一向挺拔的身體陡然失去支撐,將全身的重量倚靠在了她懷裏。

縱然是眾叛親離,縱然是全天下的人都棄他而去,縱然他輸的一無所有,他知道他的身邊永遠有這樣一個人,可以全然接納他,不離不棄。在這個蕭瑟寒秋的月夜,有中軍置酒,旅人趕歸,胡姬弄弦,無人能夠想到看到,那戰無不勝稱霸天下的大英雄,此時也需要縮在女人的懷裏,向她索要人間最世俗也最難尋的溫暖,支持,和關愛。

十月庚寅朔,平叛先鋒慕容琚率五千騎兵於額濟鎮迎擊南下的拓跋丕主力,大敗。尚在五原的皇帝聞訊更加驚怒,急調臨近朔方的雲中郡刺史李平北上阻截叛軍。那拓跋丕統領的甲具騎兵原是魏軍中最驍勇善戰的一支,拓跋丕十三歲便被授予軍職,十年來與軍中將士同吃同住同練兵,從這支騎兵的中層郎將,一步步成為最高統帥,其間展現的指揮才能和軍事天賦,以及多年積累的威望,非其他鮮卑將領可以比擬。上到身邊的親信副手下到一兵一卒,都牢牢地掌握在拓跋丕手中,是一支絕對忠誠於他的嫡係精銳部隊,勝之絕非易事。

拓跋燾一麵加快速度向朔方挺進,一麵另派寧朔大將軍司馬楚之率部分輕騎增援李平。二十幾日艱苦奮戰,總算將叛軍逐步逼回朔方的地界。

十一月丁卯,拓跋燾到達朔方北麵一百裏處的烏河鎮,終於迎來了一支姍姍來遲的親貴。他的五弟拓跋崇長期駐守陰山,接到那份假詔後不疑有它,按上麵的日期往漠北出發,途中驚聞拓跋丕造反,急派偵察兵打探皇帝所在位置,前來匯合。拓跋燾見狀大喜。同一日,自京城快馬傳遞來廷尉寺卿審理劉潔案的最終結果。

劉潔在京的親屬宗族已全部入獄,幾番審訊下來,得知劉潔在這次隨駕出征前,曾私下對家人說,倘若車駕不返,他將立樂平王為新帝。抄檢他家時,果然搜出了公孫質留下的圖讖,上有劉氏應王的讖語。這還不算,劉潔以往長期執掌中樞要職,好作威福,諸將領外出打仗,倘若得勝而歸,所得財物皆要分與劉潔五成。二十年累積家財巨萬。

拓跋燾滿麵陰騭,切齒盯著那奏疏。半晌,從牙縫中擠出了幾個字。"劉潔於軍中梟首,並夷三族。"

黃昏時分那名相貌平常的驛卒再次光臨,從杜至柔手中取走幾份公文。其中一份便是劉潔夷族的旨令,剩下的是些普通文書。複檢的軍吏這次連仔細看的時間都沒有。文書遞來之時他正與人打賭。劉潔一案已在軍中傳開,眾官兵沸沸揚揚猜測皇帝將如何處治,有說是磔刑的,有說夷九族的。那軍吏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封夷族令上,打開一看跳起來叫道:"才隻滅了三族?百十條命而已,實在不過癮。陛下當真仁慈,害我搭了一壇酒錢。"他一邊嘟囔著一邊草草流覽了剩下幾份文書,絲毫沒發現其中的一份裏,這次又出現了一個錯字。

時至夜深,拓跋燾與諸將商討完平叛戰略部署,疲倦地倚靠案邊,目光無意間再次落到廷尉的奏疏上。"公孫質的圖讖…劉氏應王…"他反複看著這幾行字,心中漸漸生起一團疑雲。難道這個公孫質也參與了劉潔謀反案?當初他在朝中時,自己是那樣信任他。終究是太大意了。在這個沒有信仰隻見利益的角鬥場裏,誰都可以為了點小利背叛他人,天底下最險惡最可怕的,永遠是人心。"公孫質…"拓跋燾疲憊地閉上眼睛。現在實在是無力追查劉潔的同夥和餘黨。等平叛完畢回到京城,再命人全國通緝這個方士。

與此同時,皇帝口中念叨的公孫質,正在魏軍駐地不遠處的山腰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皇帝的金頂大賬。馬蹄聲自遠而近,身穿魏軍軍服的驛卒玄即於他的馬前勒韁,甩鐙下馬遞上一份文書。公孫質快速看完這份倡導百官廉潔奉公的官樣文章,將公文還給驛卒。目送驛卒向平城方向飛奔而去,公孫質對旁邊穿著柔然軍服的同伴道:"拓跋燾那邊有援軍到了。很可能是哪支親貴前來增援他。"那同伴問道:"主公意下如何?是繼續觀虎鬥,還是…"

公孫質沉吟片刻,回頭向自己率領的人馬望去。高聳的纛旗迎風飛展,其上敕連可汗的字號威風凜凜,其下千多名柔然士兵如狼似虎,一切足以亂真。他的臉上呈現出自信的微笑,轉身再次俯視山下,輕輕點頭道:"遊戲的時間到了。這次所覆之物,你更難猜到。這次我會陪著你玩到底。"

第二日晨光初起,監刑的軍吏於囚車裏提了劉潔,押到轅門外處斬。窮盡了一生的努力與追求,化做了腳下這條百步之遙的死亡路。千裏之外,他的父親兒子孫子叔侄六七十口人,將在他身後踏上同樣的黃泉路。這情景似乎在哪裏見過。十年前,他目睹過一場比這更慘烈的滅族。他還記得那滅門案的主角,臨刑前一刻,對他露出詭異的笑。"飛鳥盡,良弓藏。崔浩沒有逃過這個輪回。"

他將自己的不幸歸咎於天命輪回,明知道是誰導致的慘劇。劉潔輕聲歎息。自己尚不如崔浩。他臨死前明白得很,而自己直到今日,仍不知是誰將他推入地獄。知道他矯詔的人隻有三兩個親貴,他猜不出倒底是誰出賣了他,給皇帝報了信。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將他操縱住,他身不由己地被它催促著,一步步踏上這條不歸路。

他不過是想在這個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不平世道裏,掙紮著向上爬而已。他以為隻要鑽進了上品,便永遠擺脫了危險與苦難。他不知道原來越往上爬越危險,那無形之中催命的手越來越緊,為了掙脫他不得不更多地尋找靠山,挺而走險,終是來不及仔細權衡謀劃,一步疏忽而滿盤皆輸。倒底是誰,將他逼到了這個境地。

路的盡頭已到,刀斧手引刀待命。他踉踉蹌蹌跪倒在地,最後一次仰望藍天。監刑官上前驗明正身,隨後一名小兵卒手捧一隻小木盒走到他麵前。

"一位故人轉交給先生的舊物,說是物歸原主。"

他用帶著鐐銬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打開木盒。盒中靜靜躺著一段易州鬆煙墨。他目光呆滯著看著那墨,記不起來自己何時曾擁有過它。他冰冷的手指寸寸掠過細膩潤澤的墨身,記憶深處的碎片隨著那醇厚的觸感寸寸接起。

她聰明伶俐,淘氣地對他忽閃著大眼睛。"鳥隼應為旟,龜蛇應為旐。先生可是筆誤了?"

是了。一切的困惑迷芒此時豁然開解。是她,在這背後操縱著他,逼他一步步自亂陣腳,自取滅亡。報應不爽,天道好還。崔浩臨死前不曾恨他,他此時,也不恨她。能睜大眼睛瞪著看自己親人的頭顱一顆顆砍下,之後若無其事地陪伴著仇人,談笑風生地與人周旋,心思慎密地實施複仇大計,注定不是一般女子。他將那送出去又還回來的名貴煙墨緊緊抱在懷裏,帶著前所未有的寧和笑容,向前伸出了頭頸。

雪亮刀光映著日光一閃而過,斷頭的身子慢慢歪在一旁,手中煙墨碎了滿地。血汙盡染的頭顱隨後被懸在門外高高的轅木上,引來饑餓的兀鷲圍著啄食,久久不去。

********************

注:曆史上真實的劉潔是匈奴人。劉其實是匈奴大姓。赫連勃勃原名就叫劉勃勃。劉潔和導致崔浩滅族的國史案沒關係,他死在崔浩之前了。告發他矯詔的正是崔浩,我在小說裏讓他女兒幹了這件事。小說裏很多女主說的話做的事其實都是崔浩的言行,我為情節通順給改成他女兒來幹了。充分顯示什麽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嗬嗬。

劉潔其他的方麵我基本上按書上記載的寫的。

史料上記載的劉潔是這樣的。(百度翻譯的白化文)

《魏書·卷二十八·列傳第十六》 :劉潔,長樂信都人,北魏官員。劉潔天性力量強智謀多,多次隨從征伐有功勞,升爵位為會稽公,後曆任尚書令等職。劉潔早晚在樞密機構,很受信任,性格剛烈正直,仗恃寵信專權。世祖心中逐漸不滿。世祖和各將領約定在鹿渾穀會合。而劉潔遣憾自己的計策不被采用,想阻止各將領,就假稱詔令更改日期,所以各將領沒趕到。當時賊寇部眾大亂,恭宗想攻打他們,劉潔堅持認為不可以。在鹿渾穀停留六天,各將領還未會集。賊寇已經逃遠,追趕到石水,沒有趕上而返回。軍隊停駐在沙漠中,糧食吃光,兵士多有死亡的。劉潔暗中派人驚擾軍隊,勸說世祖放棄大軍輕裝返回,世祖不聽從。

劉潔因軍隊出動沒有功績,上奏把罪過歸到崔浩身上。世祖說:“各將領延誤期限,趕上賊寇不攻打,罪過在各將領,哪在於崔浩身上?”崔浩又說劉潔假稱詔令,事情於是泄露。世祖到達五原,逮捕劉潔囚禁他。

世祖出征時,劉潔私下對親近的人說:“如果軍隊出動沒有功勞,皇上不能返回,我將擁立樂平王。”劉潔又派右丞張嵩求取圖錄讖緯,詢問說:“劉氏應該統治天下,繼這個國家以後,確有我的姓名嗎?”張嵩回答說:“有姓而沒有名。”竭力審查得到招認,搜查張嵩的家,果然找到讖書。劉潔和南康公狄鄰以及張嵩等人,都被夷滅三族,死亡的有一百人。

劉潔處於權勢顯要位置,擅自作威作福,所有阿諛順從的升官,逮背他意願的免職,內外的人畏懼他,斜著眼睛看他。攻下城池打敗敵國的,聚斂財貨,和劉潔瓜分。沒收他的家產,財富巨萬。世祖回想起來就怨恨,談論起來就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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