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丕許婚的諾言真誠而突然,楊婉瀴臉色發白,驚恐悲哀與感動一起湧上心頭,雙唇微張似要吐露肺腑話語,拓跋丕卻隻道那定是推脫之詞,用手掩住她冰冷的唇笑道:"今日不談這些。一切有我安排。對了,我學會了吹簫。"他放開她,自袖中取出一管短短的四孔簫,臉上帶著孩子般單純的笑容,喜滋滋道:"我吹給你聽。"
他對著吹口動情演奏。曲調單一,音色晦暗,明顯是初學者,不知氣口如何運用。楊婉瀴麵帶難色聽完,笑盈盈看著他不說話。拓跋丕不好意思低下頭,羞怯笑道:"我天天都在練習,隻沒想到這看似簡單的技藝,自己學起來這麽難。"他自嘲一笑:"我還說他們是粗人,原來自己也是。我們鮮卑人隻會打仗。就這個,還是跟白馬寺的玄高法師學了個把月,吹得嘴唇都腫起,才會的。"
楊婉瀴淡淡笑道:"已經很好了。不知殿下怎的突然有了這等雅興。"
"為了你啊。"拓跋丕爽朗笑道:"沒認識你時,覺得隻要戰場上英勇就是男子漢。現在覺得,女子不光是喜歡男人孔武有力,也會喜歡有些情調的吧。我若是會吹簫,便可在你彈琴時與你合鳴,豈不是比幹聽更能解語佳人的心。"
陣陣暖意流入婉瀴的心。眼前男子朗目疏眉,魁梧挺拔,英武偉麗。 被這樣賞心悅目的男子用心取悅著,任誰都會動心。她在甜蜜與傷感之間徘徊片刻,對拓跋丕淡淡笑道:"隻可惜殿下這簫,是配不得琴的。"
拓跋丕不解,婉瀴接著說道:"這是短簫,又名羌笛,原是從龜茲那邊傳入中原的。隻有四孔。便是最常見的洞簫,開前五後一六個音孔的,也不可與琴相配。與琴同奏的簫是專門的一種,叫做琴簫,開前七後一八個音孔。一般為三節,中間接個銅節,為的是更好地調整曲調以便於與琴的音調一致。這南教坊裏就有琴簫,殿下或可借來一觀。"
拓跋丕欣然笑道:"既有琴簫,那一定有教琴簫的師傅了。我明日就把他們請到我府裏去,等我學會了再來獻醜。"他拉起楊婉瀴:"我們該走了。"楊婉瀴遲疑道:"天色尚早,妾也需裝扮一下…"拓跋丕一笑,打斷她道:"不必了,這樣正好。今日我要早些進宮。我們鮮卑拓跋氏的慣例,中秋之日要行祭月禮,祭祀者戴上麵具,穿上鍍金銅甲,手持兵器法器,裝扮成眾神的樣子列隊布陣,於禁中圜丘歌舞祭月,取崇巫敬神之意。入主中原之前,鮮卑人在草原上便是如此祭神的。凡拓跋氏青年子弟均要參與,陛下也不例外。"他看著楊婉瀴,有些無奈地笑道:"我們祭祀時女眷們通常在禦苑等候。你若悶得慌,可在禦苑裏走走,好在時間不長,隨後便是宮宴了。"
當晚筵席設在禦苑太液池石山間的廣闊高台上,周遭秀石疊嶂,奇草鬥妍,幾株丹桂從旁而出,疏影橫斜,不必風送,便可察衝鼻甜香。石間樹外露出大片青天,正是賞月的絕佳所在。酉時已過,夜幕初降,楊婉瀴沿著池邊小徑信步中庭,耳邊斷斷續續傳來遠處男人們祭祀的喧吼聲。靜立良久,她望望天,隻見夜色轉濃,側耳朝那祭祀的方向認真聽了聽,不見任何動靜,想來那祭典已結束,她便向宮宴所在地走去。
她走進一片丹桂木槿與楓樹交替種植的園子裏。已是月上樹梢,路邊的琉璃宮燈被內人們依次點亮。繁花,滿月與漾動的琉璃光影倒映入禦河水中,花影相接,月色澄明,波光瀲灩,美如幻境。 她手執紈扇立於花樹之下,禦河之畔,凝視水中花影沉思半晌,直到側後方一聲年青男子的呼喚,劃破此間的靜默。
"瀴瀴。"
她驚喜回眸,快步朝那男子走去。"殿下。"滿池璀燦的波光碎影象是天上的星河墜入她的臂彎,給她的周身圍上翠璫鑲嵌的披帛。她望著他的那雙含水的眼睛便是星河裏最亮的寒星。"你終於來了!妾等得好生心焦。"她的聲音裏充滿了歡喜,仿佛見到了親人一樣。是因為兩個月的朝夕相處,自己對他暗生情愫,還是今晚陌生而宏偉的宮闕,令她倍感孤獨冷漠,由此特別渴望他的出現?她還來不及仔細辨別內心的惶惑,忽然迅速停住了靠近他的腳步。
那男子的身形與拓跋丕相仿,氣度卻大不一樣。此時閑閑地倚靠在池邊的樹上,一身玄色大袖衣,腰間懸掛寶劍,頭戴紫金冠,臉上罩著猙獰的青銅麵具。那麵具並未將他全部臉頰掩蓋,而是隻到鼻梁中段,他的薄唇與完美弧度的下巴裸露其外,唇上修剪整齊的須髭隱約可見。
楊婉瀴一動不動,踟躇不語。那閃著冰冷銅鐵光澤的麵具下的半張臉,以及那雙凝視著她的眼睛,帶給她一種令人敬畏的威嚴感,他渾身散發的冷洌氣質,也如泰山壓頂一般,讓她驚恐微顫。
那人注視她須臾,發覺到她在顫抖,動了動唇角勾出一個輕淡的笑,揚手取下了麵具。
楊婉瀴吃了一驚,定下神來上前幾步,對著他端正跪拜:"陛下萬年。"
拓跋燾微微頷首,淡然命道:"起來。"楊婉瀴麵帶從容微笑,斂衽靜立。
適才祭祀完畢,皇帝便帶著幾名侍衛前往禦苑處赴宴。走到太液池邊,被眼前綺光流離的幻影世界吸引,不由停了下來,倚在池邊楓樹上欣賞美景。片刻就見一名女子,紈扇輕搖,身姿飄然若回雪流風,飄進了他的視線裏。那女郎身段婀娜,姿態柔美,雲鬢低垂,行動間步搖輕顫,羅裙曳曳,層層衣裾微露,側身徘徊於拾翠岩邊,叮咚環珮入耳。
這玲瓏容華綽約風姿及暗聞的珮響,使皇帝立即辨認出了她是誰。她錯認他時的歡喜,摘掉麵具後她瞬間流閃的失望,對他肅容跪拜時隱隱的抗拒,都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他依然悠閑倚著樹,散開的玄色衣袂隨晚風輕擺,手上漫不經心地把玩著那青銅麵具,看她的目光帶著一絲玩味,雙唇仿若含笑。身旁的紫薇花在風中飄零,數片花瓣落在他肩上,還有一片輕悠悠地附在了他一側眉間。他閉上雙眼,懶懶地抬手拂了拂,再睜開眼,看著婉瀴笑道:"真巧。如此明月良宵,朕剛剛還在懊悔忘了傳命太樂署備下雅樂,宴席上配以絲竹,琴音流轉於畫屏台謝之間,皎潔月色之下,是何等的美妙。正遺憾時,不想遇到了你。是太樂署叫你進來的麽?"
楊婉瀴正要開口否定,皇帝擺擺手止住她道:"不管誰叫你來的,少時飲宴,定要呈上一曲,不可辜負了良辰美景。宗愛,"皇帝轉頭命道:"帶楊小娘子去樂工局,不拘什麽樂器,請她任意選來演奏。"婉瀴這才發現皇帝身旁黑魆魆的林子裏竟還有幾名侍從。宗愛恭身請她離去,事情出乎了她的預料,那拓跋丕此刻怕是正在到處尋找她。她本想拒絕,無奈皇帝的話是聖旨,她隻得依從,跟隨宗愛離開了禦苑。皇帝追著她的背影饒有興致地看了很久,直到佳人消失在夜色裏,才收回目光走進池邊清涼殿,由宮人們服侍更衣。
彼時太後,皇帝與眾嬪妃陸續入席。十幾個近支宗室,長公主,大長公主與駙馬們也都早早到場。與皇帝見過禮後,雖是天家,也難免姊妹兄弟,叔伯郎舅一番亂叫。未待宴開,已聞一片鼎沸之聲。一時宮燈高耀,鳳管相和,酒漿果物皆鋪排上了桌,眾人笑飲,惟有拓跋丕雖勉強坐於席上,卻不斷四下張望,麵帶焦慮,魂不守舍。正躁動間,驚見他擔憂尋找之人懷抱一把螺鈿紫檀五弦琵琶,肩披雲錦,亭亭嫋嫋走入。眾人亦停了喧鬧,好奇打量這位美貌樂伎。拓跋丕擰眉注視她從自己的案邊走過,絲毫不曾駐足,直走到太後與皇帝的食案前,款款下拜。卻聽皇帝對太後笑道:"這是教坊司的仙韶使,叫做楊瀴瀴的,彈得一手好琴,兒特地請了來與母親助興。"那拓跋丕愈加驚訝,不知皇帝何時結識的婉瀴,卻也不敢問,隻得心懷忐忑,愣愣地聽楊婉瀴扶柱按弦,輕抹慢挑,為眾人演奏。
一曲彈罷,皇帝仍笑吟吟望著楊婉瀴,似在回味繞梁的餘音。片刻方側頭,小聲問下首第一位的杜美人:"這樂器型似半梨,曲頸優美,音箱上還裝飾了漆繪花鳥螺鈿,十分精致。可知是何樂器?"杜美人訝然笑道:"陛下聽的入迷,卻連聽得什麽樂器都不知道?這是琵琶,年前從西域龜茲國傳入中原的。上回她演奏的箜篌也是西方傳來的。她剛剛彈的曲子,便是龜茲國的舞曲《善善摩尼》。"
楊婉瀴聞言抬頭向她望去,隻一眼便甚覺驚訝。才一月不見,杜至柔竟憔悴了許多,眼中無神,膚色暗啞,精神萎靡,明顯是在為這不得不參與的場麵,強言歡笑。也許是懷孕辛苦所至,婉瀴低下頭暗想。又聽太後傳賞,慌忙叩頭謝恩。再抬頭,隻見皇帝依然含笑看著他,笑中若有所思,她低下頭,等著皇帝按例封賞,卻聽皇帝對她笑道:"你的曲子雖雅麗,可惜是西域的調子。朕聽不懂,便不能賞你。然而即便如此,亦不好讓你空手而去。"他忽然一指玉砌雕欄外的太液池,臉上玩笑的意味又加深了幾分:"彈奏了許久也不曾歇息,想必早已是口幹舌燥,就將這一池瓊漿玉露贈與你,帶回去與家人暢飲。"
此語一出滿坐皆嘻笑,拓跋丕的手在案下兀自攥拳。楊婉瀴聽到這個賞賜,放下琵琶對著皇帝從容不迫襝衽一福,而後立起,兩隻長長的袖子舞動舒展,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又緩緩停住,兩手的拇指與食指相碰拚成一個圓形,含著一縷輕笑靜視皇帝道:"陛下既未領會到樂曲的妙處,便是妾的過失。無功豈能受祿,容妾裁下一段月色光華,做成這塊蘊含天地鍾靈的月餅,回贈陛下,妾心才安。"說到這裏她象是又想起了什麽,柔荑擴散將那圓形比劃得更大了些,盈盈笑道:"妾實在是糊塗。陛下萬乘之軀,食大量大造化大,方才那月餅做得太小,這才是送予陛下享用的。"說完又對皇帝含笑一拜,不等皇帝發話,抱起琵琶轉身離去。
皇帝隻覺身旁的人似乎都在掩口暗笑,臉色不覺陰沉了下來。又見拓跋丕自席中立起,快步走到中央,對他鄭重跪拜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皇帝打斷他道:"既是家宴,君臣禮就先免了罷。你有什麽事以後再說。今晚闔家團圓,難得聚在一起賞月歡笑,你若是擾了眾人的興致,日後所求之事我必不會允你。"
拓跋丕依舊直跪於地,對著皇帝朗聲道:"哥哥!小弟與方才那位楊娘子早已相識相戀,彼此情投意合,小弟欲納楊娘子為元妃,求哥哥成全!"
"胡鬧!"拓跋燾驟然變色,剛還喧笑的宴席立即鴉雀無聲。最上首的竇太後先是驚訝無比,隨後麵帶怒色看著拓跋丕道:"哥兒也老大不小的了,如何還是這般任性妄為?教坊女子連側妃都做不得,怎可納進府裏?阿健,"她目示皇帝的三弟拓跋健:"快帶你二哥下去,給他找碗醒酒湯,讓他好好清醒清醒!"
這邊拓跋健連推帶哄把拓跋丕拉出門外,拓跋丕口中依舊不停地懇請,眾人隻當他小孩性情,你言我語安慰了皇帝和太後幾句,皇帝亦配合眾人心意,勉強再次和顏硬撐場麵。笑飲了片刻,方察覺天空中一片青黑之色,月亮的影子已不見,冷風夾雜著濕氣,撲麵而來。眾人也都感到了陣陣寒意,心知天色有異,卻都不敢明言。杜美人輕輕皺起眉頭,念叨道:"看這天象,午後就半陰不陽的,莫不是要下雨。"
皇帝心中煩躁,不由低聲喝道:"占授著作郎都是幹什麽用的?連這都看不出來?"占授著作郎掌占星授時之事,隸屬秘書省,而秘書省由於崔浩一案廣受株連,略有些學問的都已坐罪伏誅,諾大的衙門所剩無幾,現由中書令劉潔統轄。
"劉潔也算是個好學的,當年崔司徒毫無保留傳授他占卜星象天文的道理,他學了好幾年,就學成這樣麽?他尚且如此,著作郎那些資質平庸之輩豈不更是屍位素餐?"杜美人陪笑道:"看來真是要下雨了,陛下還是先安排太後與眾嬪妃和幾位公主回後宮吧,免得受風寒。其餘諸位到清涼殿裏避避雨再說,今日之宴,怕是不能盡興了。"
皇帝歎道:"隻好如此。"站起身來攙扶太後離席,又回來扶起杜至柔,在她耳邊道:"早散了也好,正好多些時間陪你。"杜至柔不屑撇嘴道:"妾早已乏了,陛下找別人說話去罷。"皇帝笑道:"好,把我往外推。以後可別後悔。"杜至柔揚起下巴逞強笑道:"才不!"又忽然想到了什麽,收起玩笑之色,對皇帝道:"陛下若真想培養幾名占授卜筮的人材,妾這裏到是有本崔司徒的書。那年國史案後崔司徒主持的秘書監被抄,衙門裏珍藏的秘籍善本全部流散,有一本他自己編篡的圖讖流到家父所在的詹事府,家父將書帶回家,我還翻過幾頁,一點看不懂,就仍在了一旁,進宮前收拾隨身帶的書籍,連那本也裝進了箱。這幾年實在悶得慌了也翻出來看看,還是一頭霧水。蓋因天文學實在深奧,不曾學過的門外漢隻當是天書。既然劉中書有些基礎,又勤奮好學,陛下就把那書送給他吧,也好物盡其用。"拓跋燾聞言在她耳邊笑道:"如此甚好。還是你知我懂我,總能想到我的心裏去。"
二人相扶而行唧唧我我,絲毫未察覺身邊一雙雙含怨帶恨的美目。馮季薑走在他們身後,盯著杜至柔背影的眼睛裏,寒得快要掉下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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帥哥們的麵具照。
胡歌
霍建華。這個招搖性強。還帶個會晃的玲鐺。
馮紹峰。這麵具上戰場,敵人不僅不害怕恐怕還會笑場。
羅晉。隻有這個仿得最象商周的出土文物。可惜材料太山寨了,一看就是泡沫塑料的,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