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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二十五)

(2016-09-28 11:30:34) 下一個

那日皇帝與杜美人下完棋後,就把她送回了寢閣,傍晚另宣其他嬪妃服侍。杜至柔閑來無事,推開西窗觀雨。黃昏時分,雨色空朦,但見窗下翠綠的花萼,苔枝綴玉。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花香,透過重重簾幔,暗香浮動。杜至柔看著院中隨風搖擺的鳳仙花,沉吟片刻,待雨停住,命小羅與幾名侍女去院中采摘幾簍鳳仙花瓣,又命內臣取來明礬,她親自研磨,塗染丹蔻。剛將明礬化開,卻見一位不速之客,匆匆進入院中,轉眼即到眼前。杜至柔驚訝看著來人脫掉蓑衣,綺麗動人的臉上水光點點,不禁失聲叫道:"你怎麽來了?"

大病初愈的馮季薑,一雙翦水秋瞳波光漣灩,上前抓住杜至柔的手,泣聲問道:"陛下要滅我的祖國了,是不是?"

杜至柔大吃一驚。腦中飛快將一個時辰前清涼殿內侍立的內臣宮女過了一遍。皇帝剛剛和她說的話,這麽快就傳出去了!她來不及想這是怎麽回事,隻覺得此時連身邊的侍者都顯得可疑,包括小羅。一陣草木皆兵的恐懼浮上心頭,冷汗刹那間滲出,臉上快速擠出一個笑容,對馮季薑笑道:"沒有的事。你來的正好,我正在搗鼓花瓣要染指甲呢。你也塗上。你恢複的這麽好,稍適打扮一下,依然是那個麗質冶容的大美人!"說完趕快拉她坐在身旁。

馮季薑小產至今已有兩月。那晚的落胎對她是個巨大的打擊。她心心念念的長久依靠,終於還是離她而去。悲痛與絕望令她一病不起,纏綿病榻月餘,日日哀傷哭泣。皇帝憐她喪子之痛,每日無論多忙都會到她閣中探視,陪她說笑,排解她的憂愁,又接連賞賜大量的昂貴補品,又命一整班禦醫養娘調理她的飲食汁水。畢竟是二九年華的美人胚子,如此精心護理寬慰,馮季薑身體漸漸好轉,臉色也恢複了曾經的花容月貌。隻是精神看起來仍有些憂鬱,打聽到燕國派遣使者進宮朝貢,馮季薑便求皇帝是否準許她與故人見上一麵,以解思鄉之苦,皇帝見她素淨如細瓷的臉上盈盈淚色,不禁心軟。馮季薑於是隔著珠簾,見到了白發蒼蒼的燕國宰相。

"公主…"

昔日的老大臣一聲親切的呼喚,喚起了馮季薑壓抑多年的思鄉情,隱埋已久的悲憤哀怨和恥辱,在重逢故人麵前崩潰倒塌,曾經無憂無慮,活潑可愛的燕國小公主,此時悲痛欲絕,掩麵而泣。簾外的老大臣亦愴然悲涕,二人久久不能語。好不容易收住了淚水,馮季薑剛要開口詢問父母安好,燕國宰相已先於她吐出一串驚人之語。

"公主!我大燕…危矣!懇請公主,看在曾是燕國女兒的情份上,求求魏主…使故土免於輪陷,生靈塗炭 !"

馮季薑瞬時驚呆,心一下沉到了穀底。如此不象樣的乞求竟出自足智多謀的老宰相之口,不避旁人,迫不及待,可見情勢已危急到什麽地步。若是還有半點周旋餘地,斷不會出此下策,讓一個弱女子去與虎謀皮。燕國宰相就說了這一句話,便準確無誤地告訴了馮季薑,拓跋燾就要滅掉自己的祖國了。一陣心痛慌亂後,馮季薑冷靜下來想了想,還是毫無主張。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不能真的開口去求拓跋燾。一年多的朝夕相處,她就是再傻也摸清了他的脾氣。內無依靠外無援助,手無寸鐵,談何救國?除了去找杜至柔商量,她沒有別的辦法。

杜美人卻不知她消息來自於自己的大臣,隻說是下午和皇帝的閑談被人傳到了馮季薑那裏,以為身邊出了她的眼線。轉念一想又不對。馮季薑果真如此神通,還會是這個樣子來求她麽?這話一開口,豈不是直接暴露了安插親信的伎倆。一時想不清這其中懸妙,又不知自己身邊人倒底是否可靠,若真有人盯著她們,此時再摒退眾人實屬此地無銀三百兩。腦中飛速旋轉,拿了個主意先敷衍過去再說。笑盈盈取出一枝象牙小筆,不由分說抓過馮季薑的手,仔仔細細地塗了起來。馮季薑一味追問皇帝的意圖,杜美人隻顧拿起她的手左看右看的欣賞。發現有枚指甲塗壞了,想擦掉從新描畫,手邊又沒有絲帕,笑嘻嘻問馮季薑:"姐姐的帕子借來一用?"馮季薑木然遞上,杜美人將塗壞的地方擦掉,淡紅的丹蔻留在了潔白的絲帕上。馮季薑茫然看著她顧左右而言它,心涼到了極點。

她不會幫忙的,馮季薑淒然一笑。她是皇帝的寵妃,她是魏國的女子。從哪個角度出發,她和皇帝的利益都是一致的。她為何要背叛國家背叛夫君,去幫一個敵國的公主呢?自己實在太天真了,杜至柔若真是幫她出了主意,無異於通敵。她帶淚的目光,一點一點掠過眼前的碟碟碗碗,鳳仙花汁混成紅紅的丹蔻,氤氳暈染,淒豔如血,猶如她傷痕累累的心。

回到閣中,她枯坐在榻上幾盡絕望。此番若救不了家國,她很清楚拓跋燾會怎樣對待自己的父兄。從此以後,和一個殺父仇人周旋下去麽?強顏歡笑曲意承歡苟且偷生?她想到了死。腹內胎兒離她而去,竟是天意,讓她走的時候可以無牽無掛,幹幹淨淨。燕國國破之日,便是她了斷自己之時。

眼前似有人影晃動,她勉強睜開酸腫的眼睛,看到杜至柔的侍女小羅,手中捧著一幅白羅帕,對她一揖道:"昭儀將帕子遺忘在我們夫人那裏。夫人命奴婢給您送來,還說不小心染上了丹蔻,她沒工夫清洗,請您自己洗洗罷。"

馮季薑隻覺一顆心掉進了冰窖裏。仇恨無奈,世態炎涼,同時湧上心頭,竟逼出一個慘淡的笑來。接過自己的小羅帕,隻見幾點豔紅點綴在雪白絲帛上,淒美無比。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死時的情景。揮手叫眾人退下,顆顆淚珠無窮無盡,自眼中溢出,落在了絲帕上。

不知枯坐了多久,夜色已深,眼中淚已留幹。她木然立起,手中的羅帕沒有攥住,雪片一樣飄到地上。她歎口氣,低下身去撿,卻在手即將碰到羅帕時瞬間驚呆。

原本雪白的絲帕上,隱約現出了一道深色的花紋。那紋波浪蜿蜒,象幅畫,又象是文字。她猛然將那帕子舉到眼前,見那深色花紋處的絲帛是潮濕的,原來是自己的淚水撒在上麵,浸濕了帕子一角。腦中憑空閃出剛才小羅傳的話:"請您自己洗洗…"她的心狂跳不止,攥住白羅帕的雙手控製不住地抖動。不敢叫人服侍,自己於八棱淨瓶中取了水,注入銅盆中,將帕子小心浸入水中,頃刻間一幅鬥大的圖像顯現在帕子上。

畫上兩行豎立的水波紋,象兩個人,中間抬著一壇酒。馮季薑的心快要跳了出來,一時雙眼盈熱,百感交集。

自幼接受最正規的宮廷教育,她自然不會將眼前的圖形看做是幅簡單的幼兒圖畫。這是個漢字。字體是較為罕見的金體。因上古商周時期使用這種象形字體鑄刻於青銅器上,故又稱為銘文或鍾鼎文。和甲骨文一樣,非造詣深遠的飽學之士,不能識認。眼前這個字,是金體書寫的"弼"字。

弼,馮季薑默默念著。這是什麽意思?杜至柔想傳遞什麽信息?她又仔細盯住這字,中間的"百"越看越象個酒杯。看來她是故意畫成酒杯狀的。弼和酒有什麽關係麽?她反複思索,腦中突然乍開一道亮光。

"殿下是如何化解筆頭對你我的攻擊的?"是她自己的聲音。

"嗐,那筆頭是個貪杯好酒之人。隻幾壇好酒,便可將他搞定。”杜美人大咧咧的笑聲。

是了,是古弼。馮季薑激動的淚水奪目而出。幾日前尚書令古弼被皇帝授與立節將軍,給了虎符兵權,還賜封爵位靈壽侯。舉朝皆知。馮季薑在大魏生活了兩年,知道這是魏國任命主帥的慣例。當時她聽到這個消息並未留意,隻知道皇帝要讓古弼去打仗了,不曾想到這與自己有什麽關係。她把這方小小的絲巾貼在了心口上,由衷感激杜至柔的鼎立相助。不僅告訴了她此次征燕的主帥是誰,連主意都替她出好了。此中的巧妙和謹慎,猶令人驚歎。明礬水陰寫已很難被人發現,即便萬一被不該看的人看到,也隻當這是杜美人新想出來的鞋樣兒。實際上別說是金文,後宮中認識漢字的人都不多。她死死攥住這方手帕,仿佛攥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默默流了一會兒淚,轉身將手帕丟入火盆中,眼見著它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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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體書:"弼"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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