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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三)

(2016-06-30 09:01:37) 下一個

自燕國俘獲來的公主季薑,馬背上下來那一刻,雖麵容槁枯容顏無華神色暗晦,仍是令眾人暗自驚歎。不必修飾,不飾粉黛,素麵朝天,她的美貌亦當得起國色二字,豔冠後宮。自她入宮一載有餘,魏國太子便再無臨幸過其他侍妾。鎮日與她笙歌燕舞,廝守纏綿。那太子在戰場上是極其凶惡殘酷的,回到家中到還溫柔雅致。他是今上長子,甫一出世便深得祖父喜愛,三歲授封平王。太祖雄才蓋世懷四海一統之誌,虎狼之師攻城掠地如寒風卷落葉,魏國自荒原一隅壯大為疆土遼闊雄居北方的強國。太祖劍麾三軍南征北戰之時,亦不忘細心培養後代。平王六歲起便被祖父帶在身邊,每逢戰事必令其親身參與,飲冰臥雪風餐露宿血火洗禮,雖因年幼無法身先士卒,卻也將用兵之法盡數傳授。期間遇有偃武之時,太祖亦不忘修文養性,為其遍請山東漢人士族,先後有趙郡李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清河崔氏的賢能經世之材成為平王府太傅。此所以魏太子的文采博學,亦不輸朝中飽學之士,文韜武略,加之天賦異稟,確是人中之鳳。泰常三年山陵崩,今上繼位之初便立其為儲,越明年授為相國,加授大將軍。同年監管國事。那時的他,也不過十四歲。而今四年有餘,其間藉二世之資,奮征伐之氣,掃統萬,平秦隴,翦遼西,之中抱得江山擁得美人,放眼中原塞北,威服四夷,躊躇滿誌,有一統北方必得之勢。

那燕國公主自掠入魏國後宮,終日隻是懨懨的了無生機。見了太子愛搭不理神情寡淡,幾次更是口出妄語罵聲不斷,嚇的侍婢仆婦噤若寒蟬。誰都知道儲副嚴酷,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不想這次太子倒是心胸寬廣,任其橫眉怒斥,隻不與美人計較,終日陪伴身旁,極盡耐心體貼。一日美人春睡,內常侍宗愛入公主閣奏事,竟見太子陪侍公主榻前,手持一柄麈尾,不時為她哄一下蟲蠅。宗愛從未見過自家主人對哪位女子有過這等榮寵,不覺驚訝萬分。太子淡淡笑道:“孤雖未曾滅了她的祖國,到底殺了她燕國數萬將士。她與我雖無家仇但有國恨,她心存芥蒂也是應該的。她麵上若無絲毫忌恨始終假以辭色,我反到要疑心她是否忠誠。天長日久,我這裏隻管用真心煨著,便是冰做的心,也有春風融化的一日。” 榻上的美人輕輕一動,懶懶翻了個身仍未醒來,閉著的眼底似有瑩光閃動。

故國山河破碎,自己身世浮萍。亂世中人命如芥,多少天潢貴胄自身難保,零落成泥碾作塵土,彼岸花叢裏實在不多她一個。她是需要一份強有力的臂膀依靠的。她能活到現在,她的祖國未被吞並,她的父親竟還在他的庇護下穩坐大燕江山,實在是太子看在她一人份上,恩澤如雨潤物,對她另眼有加。燕國公主馮季薑原本封存的心,漸漸鬆動。她恨他貪婪無度,連年發動戰爭置百姓於水火之中,她恨他殘暴無情所到之處殘害無辜大規模殺戮,可當他深情款款擁抱她的時候,她仍是忍不住貪戀他帶來的那一絲溫暖。從未有過的,溫暖。更何況,這溫暖來自於一位如此完美的英雄。威震八方四夷鹹服的勝者,對其他女人向來冷酷無情,卻隻對她一人降貴紆尊殷勤示好,她的心不能不有所動。他玄緞輕袍,袍上銀龍盤旋,衣袂飄飄。金冠之下發如墨染,談笑間雄才大略意氣飛揚。他的鐵騎所向披靡,他統一中原的大業指日而待,他是令敵國聞風喪膽的一代霸主。他的百姓他的疆土他的女人,無人敢欺無人敢覬。他是能給予她堅實有力的保護和良厚慰藉的。

窗外,新月初明。小樓之上,菱花鏡前,季薑對鏡宿妝。鏡中她的容顏眉如遠山,眸似秋水,丹唇外朗。鏡中又出現另一男子,年紀很輕卻氣度華貴,清俊中帶著威嚴,風神秀逸,目若晨星,輕輕含住美人的耳垂,動情熱吻。

他的行止很是典雅,容貌也似弱冠少年,不過眉眼顧盼間的神色,頗為狠辣。畢竟戰場朝堂,曆盡起伏,不再有少年的純淨,代之以男人的氣概。他的吻,甘甜芬芳,他的氣息,穩健剛毅,充滿了力量。馮季薑緩緩回眸,凝望他片刻,唇邊漸漸出現一個芙蓉帶露的微笑。

一年多來她第一次對他笑。太子帶著淡淡的驚喜,溫柔將她擁入懷裏。她貼著男人的胸膛,靜靜聽著他的心跳。太子一身綾衣隨風吹起,寬袍廣袖降世謫仙,一縷笑意於唇畔隱現。笑中滿是征服欲望滿足的快感。

他所能給予女人的,實在太過誘人。如此這般濃厚的愛意,雖然與他冷峻殘酷的性情不襯,卻也叫人向往,無法拒絕的投入。

她依戀那種感覺,和他在一起時的溫暖。這溫暖,在這座異常冰冷的東宮中,顯得尤其珍貴。

對於馮季薑來說,這裏的人極其冷淡,充滿了敵視。太子若不來陪她,她便隻和杜美人偶爾走動。原因無它,這兩位是太子姬妾裏僅有的兩個漢人,風俗教養學識均趨向一致。杜美人雖出自寒門庶族,行動間卻具備大家風度,又在琴棋書畫上有些不俗之處,因此二人一見如故,閑時賭書鬥茶,潑墨弄琴,十分愜意風雅。

“靜德,你說,我這個人…是否,過於識時務了?”馮季薑素手執黑,瑪瑙製成的雙陸棋子拈於二指間,隻顯得那柔荑愈發白淨柔弱。

杜美人想了想,笑道: “所謂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公主傾心於殿下,實在是任何一個女子都會做出的選擇。不如此,還能如何呢?”

馮季薑淒涼一笑:“我與他,畢竟是有國仇的。那一幕幕殺戮總在我眼前浮現。我為燕國公主,十多年來食燕國百姓黎庶供養,從不曾帶給過他們點滴福祉。敵國入侵國難臨頭,軍民一體忠心衛國,血肉之軀保我王室安全,為我斷頭顱流熱血,而我卻,如此輕易地投懷送抱,傾心於殺戮我父老兄弟的敵人。我這麽做,終究是缺少骨氣罷了,每嚐中夜醒來,均汗顏愧疚,”

她停了下來,抬頭看看杜美人靜如止水的臉。太子的女人中,杜美人是唯一一位魏國人。今上禦宇之初便效仿漢人的周朝禮製,下詔令命本國士庶平民之家舉賢媛充宮掖。食王祿盡王事,女兒衹應天家是百姓義務。此次朝廷尤為體恤,若無承恩露,三年便可放歸,並不至耽誤婚嫁。杜至柔被分配到了太子宮,偶然獲幸,比起其他東宮女子來,雖出身不夠高貴,卻也不必受高貴出身的煩擾。其他女子,除了一位自陰山遠道而來的賀蘭部落酋長女兒賀氏,剩下的都是公主,而且都是敵國的公主。

馮季薑凝視著杜美人腮邊梨渦,長歎道:“有時我真的很羨慕你,家世清白身世簡單,不必象我們一樣糾結。背負著母國的恥辱內心的譴責委身於他的身下,卻又離不開他施予我的愛意柔情。一邊怨恨一邊愛,你不知道,這有多痛苦。我這樣…到底對不對?”

她沉浸在自己的恩怨情仇中,並未注意到杜美人緊握著白色馬子的手,已被雕刻尖利的馬頭刺出了血。杜美人將那棋子纂在手心裏,良久方釋然,麵上恢複了淡淡的笑。

“這世上隻有成敗,沒有對錯。你認為值得,那便是對的。” 

馮季薑聽到這話,呆看著棋盤上黑白林立的馬子,沉默不語。兩顆玉石骰子在陽光下閃著溫潤的光彩。她的目光飄過,隻覺自己的前途如同擲骰子一般,無法預知,聽天由命,全然不在自己的手裏。孤身一人陷入別國深宮,一切都是陌生的,內無親人可依外無戚畹仰仗,榮辱盛衰,一切隻寄托於那男人對自己的態度。自幼亦生長於宮廷,她很清楚,帝王的恩寵,是天下最不可靠的虛榮。

“前日宮中宴飲,我見殿下頻頻向我燕國來的儒士敬酒,還與他們相談甚歡。”馮季薑沉默良久,斟酌開口道:“那些曾是故國培養出的人材,我也認得一二,你說…我是不是應該,”

她未說完已被杜美人打斷。“公主不必動這個心思了。”她搖頭道:“公主初來乍到,不曾熟悉我國體製。魏國以遊牧民族征討中原各部,對中原地帶原有民族,一直是無法完全掌控的。蓋因被征服地區多是農耕區,也就是漢文化影響深遠的地區,而鮮卑人尚處於氏族部落狀態,原始的管理手段根本無法駕馭先進的農耕文明。因此太祖曾多次改製以適應漢人習俗,強製牧民放棄遊牧,發給他們土地農具,讓他們以種地為生,連都城都由草原上的盛樂遷到漢人聚集的平城。可這些施政舉措遭到了鮮卑貴族和各部落首領的強烈抵製,他們自然是不願失去原有的遊牧習性和管理手段的,沒有牛羊牧馬和奴隸,便當不成奴隸主,便沒了身居高位的基礎,成了孤家寡人。太祖皇帝一時又需要鮮卑各部首領貴族的支持,隻得妥協,在漢化和遊牧中尋找平衡。因此朝廷出現了兩種行政體製,內朝和外朝。外朝完全照搬漢製,負責被征服之地的管理,內朝是鮮卑人內部的官職體係,負責本族內部以及遊牧之地的事物。內朝官的權力比外朝官大很多,屬於天子依靠的核心,非鮮卑貴族及皇子不得出任。即便是在各曹之間跑腿的鳧鴨,亦從不授予漢人。公主就算搭靠上了漢官,也無濟於事。天子景仰漢人儒學是一回事,倚為心腹是另一回事。”

“鳧鴨?”馮季薑啞然,眨著眼呆問:“是人是鴨?”

“當然是人,鴨子如何當的了官?”杜美人掩口。“不僅是人,還要是血統高貴的親信之人。我國命名官職頗具古風,擬遠古雲鳥之義。此所以內朝出現諸多鳥官。例如諸曹走使謂之鳧鴨,取飛之迅疾之意。又有伺察者為候官,謂之白鷺,取其延頸遠望之形。公主尤其要提防白鷺,他們見得深望得遠,為天子耳目。脖子真是與白鷺一樣長,哪裏發生點什麽都能勘察到。去年天子身邊一位得寵椒房,便被長孫白鷺探到她陰交外臣以謀同黨,給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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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晚妝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uicuier' 的評論 : 多謝支持。這次寫的會很慢。太忙了。
cuicuier 回複 悄悄話 哇,開新篇了,鼓掌
既長了曆史知識,又有美文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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