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的病綿延了一周,漸漸恢複了元氣。燒全退了其它症狀也都消失了,麵色也算是紅潤,就是精神看上去很不好,人也瘦了很多。崔曉園不讓他去上班,又替他請了一周病假,讓他一定要修養好身子,才能幹別的。這兩周她每天下班都到李鴻家,陪他說話,給他做飯。李鴻又教會她做了幾種家常的菜,幾種常見的湯。
崔曉園很乖巧很虔誠地學著,從不和他爭,因為沒的可爭。有時候她覺得她這樣什麽都不會的,也有什麽都不會的好處。白紙一張,任男人按他的習慣描繪。不象她那些剛結婚的閨蜜,為薑絲切多細,領口怎麽熨,和老公爭吵不休。"她做油燜大蝦竟然不放蒜片!我媽都是放的!","他涮鍋竟然不涮鍋蓋!","她烘衣服從不用柔軟劑!","他疊襪子不卷起來!"
"這些都重要麽?"崔曉園不解地問。
"當然!他早該知道!"閨蜜義憤填膺。
在崔曉園看來,沒有什麽是早該知道的事。所有這些習慣,不過是各自的媽媽從他們出生起就讓他們聽,讓他們看,讓他們很自然地吸收而已,沒有誰對誰錯,並非顛撲不破的真理。可從小習慣的東西力量竟然這麽大,能使兩個愛的很深的人爭的麵紅耳赤,甚至,把問題提到了這個家誰說了算的高度,為此影響感情。而她是幸運的,她的媽媽沒給她建立什麽非要她堅持的好習慣,也就使她意外地躲過了和李鴻在如何做家務這個問題上產生爭執。李鴻是她的老師,所有傳授給她的習慣,她照單全收,完全提不出異議。她單純的象張白紙。
崔曉園學的有模有樣。現在她能做出一些簡單的菜了,可出來的口味還是不如李鴻的好吃。她越發覺得烹調是門她永遠都無法掌握的神奇學問。同樣的料同樣的份量,甚至同樣的程序,為什麽東西一經她的手出來,全變味了。剛開始和李鴻學時,有一次她笨拙地翻炒引的李鴻一陣發笑。後來吃飯時李鴻無奈問道:"你真的就從來沒炒過菜麽?"崔曉園搖頭:"進廚房的次數有限。"李鴻疑惑道:"我怎麽聽說你們南方人都挺會做菜的,好象女人都挺會持家,心靈手巧。有句話叫什麽,螺絲殼裏做道場,就是形容上海一帶女子的。"
崔曉園無奈一笑:"所以說成見害死人。"她歎息道:"我媽就不會做,所以我也不會做。我們家都是我爸燒飯的。我和我媽就等著吃。要是我爸有應酬或者去外地了,經常的事,我和我媽就吃食堂。我爸他們學校有幾個食堂做的特好,花樣也多,光麵點就三十多種,還特便宜,所以,嗬嗬,有什麽必要自己燒飯麽?還弄的到處是油煙,燒完了還要涮鍋洗灶台的收拾。"
"你爸就沒想過教你?會做菜是個很大的優點呢。"
崔曉園搖頭:"他覺得女孩兒不必學這些。他覺得家務事是男人該幹的。就象他自己,把我媽伺候的跟女皇似的,對我媽百依百順,"她的臉上出現一個冷淡的笑:"沒什麽好的。"
李鴻點點頭:"理解。江南一帶的傳統就是女孩兒比男孩兒金貴些。"
崔曉園眯起眼睛,微笑著回憶:"我小時候在蘇州,有一次我媽心血來潮,和她的姐妹淘跑去學蘇繡。閑的沒事幹。結果人家繡出來的是一片荷葉,她的是一蜘蛛網。不相幹的線全繡在一起了,你就說她苯到什麽程度。那時候有個什麽改褲腳之類的活,家家都是自己幹,就我們家,全都得拿出去做。人家能幹的主婦連很貴的毛料都敢自己剪裁,我媽真是我們大院的另類。可她這輩子一直沒有因為不會幹活而吃過大虧,所以也就不重視培養我這項技能。直到我大學快畢業了,他們都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們以為這社會還象三十年前他們年輕的時候,人們崇拜女科學家,女知識份子,女孩反正有自己出眾的才華就行了,自有男人因為崇拜你而追你,以後為你做家務,聽你的使喚。就象我爸那樣。我爸在這一兩年才開始接地氣了,發現我不愛幹活是個值得發一下愁的弱點,有一次我聽到他對我媽說,囡囡到現在連手絹都沒洗過,這將來...話還沒說完就被我媽打斷了,我媽理直氣壯地宣布:將來?將來不肯給她洗手絹的男人,再好也不能要!我媽哪裏知道,這社會早就變了光景,"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淒涼:"現在流行的是幹的好不如嫁的好,是寧願在寶馬裏哭,不願在自行車上笑。女人的地位,又倒退回解放前,依靠身邊那個嫁的有多好的男人,才能顯示出自己的身價。為了能攀附住個好男人,別說去給他們洗手絹了,什麽武藝都練了,什麽腦筋都動了。"她歎息。
李鴻把她摟在懷裏,輕撫她的後背,做為安慰。片刻他笑道:"令堂的道行可真不淺,能讓你爸聽她的話,聽一輩子!就沒傳給你什麽絕活?家傳的秘籍武藝,九陰真經之類的,讓你也練練?"
崔曉園大笑道:"還九陰真經呢!她連腦筋都懶的動!按她的理論,需要練內功琢磨馭夫術才能擒拿住的男人,根本不屑於一瞥。就她那個苯勁,她能想出什麽計策。我爸能服她一輩子,那是他自覺自願,我媽什麽功夫都沒有,不然我能這麽缺心眼。"
"那到是。就你頂撞我那架式,我就不給你洗衣服,怎麽著吧!會也不幹,怎麽著吧,"李鴻學著那天崔曉園直眉瞪眼的樣子:"稍微有點心計的女孩,也不會象你這樣。怎麽也得裝幾下吧。"
崔曉園淒涼一笑:"我父母其實也挺後悔的,沒培養我做家務的興趣。我最後一次失戀,灰頭土臉的跑回家,就聽到我爸對我媽長籲短歎的,說咱們孩子就差這點,現在的男孩子都挺現實的。我媽這回也氣短了,不過還是不肯認輸,就說這樣也好,我們孩子要真是過日子的能手,你知道那些追她的人,是真愛她,還是圖她會伺候人的。"崔曉園歎了口氣:"其實武藝我也沒少練,你看我會的東西多多呀,可惜在釣大魚這方麵派不上什麽用場。"
"因為你學的目的,不是為了釣魚用的。"李鴻坦然笑著:"你家看來還是以前那種老派知識分子的想法,希望你依靠自己的才華讓人矚目,而不是借助身旁那個矚目的成功人士發光。讓你學那些小資貴族才有的清玩雅好,目的也是讓你本人增添點氣質,而不是讓你靠這個籠絡男人。因為如果是那個目標,你父母一定會使勁培養你的持家能力,至少會把它提到和琴棋書畫同樣的高度來重視。隻教你琴棋書畫,說不好聽點那是以前培養頭牌花魁的路數,給達官顯貴紅袖添香,增添情趣的。你們家肯定不是讓你將來給誰當小三當解悶的才這麽培養你吹拉彈唱的吧。也反向證明了他們的目的不是為了讓你靠男人。真是以嫁人為導向的,這輩子如何吃定男人才是要苦練的基本功。胡適那位夫人,叫什麽來著,"他皺著眉想。
"江冬秀。"
"就是,你得有人家那兩下子。人家那功練的,出神入化。和胡適沒一點共同語言,精神交流為零,三天兩頭的還揍她男人一頓。可人家一輩子把老公吃的死死的。靠的就是持家的本事。用廚藝栓住男人的胃,在衣食住行各種小細節上動腦筋,努力鑽研怎樣體貼入微的照顧人,讓男人離不開你。賢惠,未必不是一種控製。再練點獅吼功,控製住胡適這類男人是沒問題的。"
崔曉園啞然失笑:"如此看來還是我媽的段數高。什麽功都不練。不就是個男人麽,費這麽大的勁,幹點什麽不好啊,"崔曉園茫然搖頭:"婦女解放這麽多年,這點傲氣再沒有,白翻身了。"她歎口氣:"我就是這麽一個又苯又懶的人。你願意接受,就接受我的全部。我不會為了別人的要求改變我自己的,也不會裝不會藏。我有我自己的特點。"
"堅守住自己的特點,等到一個認同欣賞你個性的人。"李鴻微笑道。
崔曉園大驚:"你都聽到了?!你當時,"
"意識已經恢複一些了。眼睛睜不開。"
崔曉園沉默半天,終於問道:"你沒有考慮過她麽?她比我更適合在一起生活。"
李鴻搖搖頭:"我要不起。她太好了。"
李鴻對著茫然不解的崔曉園,苦笑道:"象你這樣的女孩子,我以前也見過。上學的時候和一哥們兒去舞蹈學院玩,他女朋友是那兒民族舞專業的,那些小姑娘,舞台上光彩耀人,漂亮極了。一問,什麽都不會。沒機會接觸,生活能力都不高。那女孩還請我們到她宿舍去玩,也是挺亂的。到吃飯的時候給我們從食堂買回來,自己在旁邊看我們吃。嗬嗬,別說做飯,她吃過多少飯都難說。為了保持身材什麽都不敢吃。然後忽然想起自己還有幾個鹹鴨蛋,說是去白洋澱演出時和當地農民買的。跑到廚房忙活了一陣,回來沮喪對我們說,農民真壞,騙她。六個鴨蛋全都剝開了,全是壞的!我那哥們兒想了想,問她,你煮熟了麽?小姑娘眨眨眼,鹹鴨蛋要煮麽?這小姑娘還真是腦子不帶轉彎的,敲開一兩個竟然還看不出來那不是壞而是生的,連著都打碎了還反應不過來。後來他們結婚了,現在也挺好的。"
他揉揉女人的頭發,微笑說道:"娶你們這類女孩子的人心裏也都門清,沒指望你們有多會照顧人,有這個心就行了。我們看重的是你們別的方麵。你要真是那種既高智商又懂生活,既能吟詩作畫又能涮鍋掃地,那我還真不敢要你。女人越接近完美,她身邊的男人越接近無能。天仙配傻蛋,美女隻會培養出負心漢,不是沒有道理的。"
是啊,足夠好的伴侶,誰敢要?崔曉園後來常常回想起李鴻的這番話。對方身上的缺點,是使我們不至於患上焦慮症的最佳保健品。她若真如白娘子般全能,李鴻八成火速變的比許仙還要懦弱,外加整天琢磨自己的價值在哪兒直到發瘋。反過來,李鴻若真是童話中才有的王子,她又需要多少超出想象的自信心和自控力,才能輕輕鬆鬆地在如此完美的男人身邊過日子?不順心的時候,身邊有個不夠完美的伴侶,剛好方便自己隨時隨地怨天尤人,推卸壓力。若是不能經常抓到對方的弱點發發牢騷,緩解一下內心的焦慮,難道咱們全都回家麵壁思過,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
李鴻把頭靠在了崔曉園肩上,淡然說道:"你我都是凡人,有著凡人不能避免的缺點,所以才更讓人安心依靠。我承認我沒太多的自信。對我來說,有個象你這樣的姑娘在我身旁,不至於讓我產生太多壓力,足夠了。對其她的女孩,能遠距離欣賞就好。每個女孩子都有自己的特長,都有獨特的魅力,都想要的話,哪裏要的過來呢。"
崔曉園偷笑道:"這話從一個擁有過很多女人的男人口中說出,很沒有說服力。"
李鴻的臉一下就紅了。把頭埋在她懷裏,低聲道:"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是有過很多女人,她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令我心醉的風情,某種意義上意味著我有較強的個人魅力。以前玩的瘋狂的時候,我也會為這個沾沾自喜。征服更多的女人是我獲得更多自我肯定的重要途徑。可是後來我發現這麽做的結果是更多的損失。一個人如果不能自己肯定自己,而隻能靠外界證據來肯定自己,那永遠都達不到目的。和那些喜歡婚外戀的男人一樣,需要兩個女人爭搶的男人,自身的價值感都不高,他需要這樣一個被爭搶的外部形式,來增加內心的自我價值感。而我一直是很看不起婚外戀這種行為的。原來我也一樣。我玩了這麽多年,沒跟任何一個建立持久深入的關係,最長的才一年。象我這樣頻繁更換性伴侶的人,哪怕真有什麽個人魅力,給人的感覺可能也不那麽好了。無法跟一個女人建立堅固持久關係的男人,他別的關係的質量也容易讓人看低,他遵守起碼規則的能力也會讓人懷疑。"
崔曉園撫摸著他的黑發,蒼茫笑道:"所以你逮住我了。"
李鴻歎口氣:"隻要你不嫌棄。我就怕你...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