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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園雁落故人歸 (天使)

(2015-08-06 11:24:08) 下一個

崔曉園正吸最後一口煙差點被嗆一跟頭,脫口就想說您老沒病吧什麽年代了還有人聽那玩意兒,咽了口口水改成您別開玩笑了,徐波高聲一笑:"誰跟你開玩笑,你知道頤和園旁邊蘇州河上就有一飯館,那飯館在船上,老板請了人來唱評彈,客人邊吃邊聽,聲音隔著水麵傳到岸上好聽極了,那飯館就因為有這個特色您得提前一個星期訂座。我這兒本來就有茶樓,要在蘇州的話喝茶哪有不聽書的?"


"咱這不是不在蘇州麽?"崔曉園翻著白眼:"再說評彈表演可沒那麽簡單,不象彈個琵琶自己顧上自己就行了。評彈的話您得有高椅踏凳幾案桌,還得有個上手吧,我又不會三弦隻能當下手。然後兩個人要練習配合,哪個字行腔行什麽樣的腔,是徐調麗調還是俞調
...這可不是說唱就唱的!"


"這些都容易,我去張羅。白先勇當初不也是一窮二白起家的麽?保不齊我也搶救了一把瀕危藝術。"


"沒餓死不錯了。"崔曉園暗想。從小就教她的那位老師,國家二級演員,當初在蘇州說唱一晚上書掙三十五塊錢,一年前得了絕症,輾轉求到了崔曉園頭上,崔曉園費盡了力把她擠進了自己工作的醫院,五萬塊的押金都出不來,還是崔曉園給墊的。京城裏的達官顯貴紛紛效仿二十年代捧戲子,紙醉金迷的背後,一群黯然落幕的老藝人。


崔曉園站起了身:"我該回去了。"一直沉默的李鴻也站了起來:"我送你。"


崔曉園客氣搖搖頭:"不用了,我回宿舍,特近。"


李鴻哈哈一笑:"正好,同路,我也回宿舍。"


兩人鑽出胡同口打了輛車,崔曉園疲憊靠在車窗上不說話,李鴻接過她手中的琵琶。


"琵琶好學麽?"李鴻側頭看著昏昏欲睡的崔曉園:"我妹小時候學過吉他,剛開始手指尖都破了,看著是不容易。"


崔曉園果然來的精神:"您怎麽還有妹妹呀?你家不需要貫徹我國的基本國策呀?"


"她美國出生的。"


"那您呢?也是美國出生的?美籍華人?"崔曉園看著他樂。


"怎麽可能呢,我沒中國籍我怎麽在這工作啊。我爸那時候到美國讀
PhD,快結束的時候我媽帶我過去的。那時候我小學一年級,我爸後來進了WALL ST.我媽一看生活好了趕快抓緊最後時光再生一個,我和我妹差十歲。其實還不算差的大的,我爸他們那時的留學生好象好多都生了老二,有的差了一輪。"


"那您什麽時候回來的?"


"七年級。
13歲。我爸海歸了。把我和我妹帶回來了,我媽等著拿公民拖後一年才回來。"


"啊?"崔曉園驚訝笑道:"那一年你爸肯定很不容易吧,一個男人帶兩孩子,祖國的新環境還要從新適應。"


"他容易不容易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不容易。"李鴻訕笑著:"他看起來很是春風得意。這邊一家大型國企打算折騰紐約上市,把他給挖回去了,給了和美國同樣的收入,九十年代年薪到一百多萬人民幣的還很少,所以他沒怎麽猶豫就決定海歸了。他是很幸運,我可難了。剛回來每天夜裏都睡不著覺,玩命想美國的朋友同學,拿起電話就打給我媽,根本不顧他們那邊是深夜。一哭就半天。我爸找了倆保姆,我和我妹誰都沒有家的感覺。"他輕歎口氣:"我當時找初中,入學考試,英語一百,數學三十,語文零分!整個一文盲。我剛回來的時候走街上迷路了,好聲問人這條路在哪兒,那人甩著白眼說路牌不就在你頭上呢麽?我說我不認識字,文盲,那人說你開什麽玩笑穿的人五人六的還文盲?不告訴我。"


"哈哈哈。"崔曉園放聲大笑。笑完了又不好意思看著李鴻:"噢,對不起,我不該把歡樂建築在你的痛苦上。那後來你上的什麽學?私立的貴族學校?"


"初中隻能是私立的了。成績太差,連著兩年半,每天至少十個小時在讀書,好不容易上來了,高中上的是公立的。還是市重點呢。剛那些同學都是高中同班的。"


"不是富二代就是官二代吧。"崔曉園笑著說:"我大概知道是哪所了。您不會是這裏頭最窮的一位吧。"


李鴻一笑:"還好,有當公務員的,帳麵工資比我還少。"


崔曉園點點頭。他們科就有個男護士,開著奔馳上下班,每月勤勤懇懇來掙這五千塊錢;病房裏時常出入伺候病人的護工,家裏兩座金山銀山。如今這現象早已見怪不怪了。


耳邊聽到李鴻蒼茫的感慨:"我高中的時候,社會上還在流行小資情調,星八克是最時髦的,西方的生活方式是令人向往的。大家還都在相信知識可以改變命運。這才幾年啊,風向就變了。如今國學是最時髦的,詩詞歌賦是最顯貴族氣的,權力是通殺一切的,考公務員是最實際的,拚爹是最有出路的。"


"你現在覺得這個世界殘酷了?不要緊的,以後你會看到這個世界變得更殘酷。"崔曉園諷刺地笑著:"少來點何不食肉糜的感慨吧,發牢騷也輪不到你!您有這麽高大上的爹可拚還訴苦!下車!"


兩天後,崔曉園調到了病房。帶上護士帽,她喜滋滋對鏡自攬,終於可以化點淡妝了。


她帶著標準職業笑容,推進了術後監護室大門。


病床上一位女性病人,左腎上腺切除術後第二天。崔曉園按常規查血壓。儀器上顯示的血壓值偏低,她有些遲疑地鬆開病人臂上量血壓的帶子,指尖輕觸到她汗淋淋冰涼的手臂。一回頭,差點撞在前來查房的醫生身上。


查房醫生正是李鴻。他有些驚訝地看了崔曉園一眼,臉色很快恢複正常問道:"什麽情況?"


"病人血壓偏低
80/50,皮膚有些濕冷。"


李鴻一驚:"術前各種生化檢查結果有無異常?"


"無異常。"


"再測一次血壓。"


"更低了,
70/40。需要加大輸液量麽?"崔曉園看著李鴻:"也許是手術中失血過多導致的低血壓。"


"馬上開雙通道輸液,補充膠體,輸血,擴容後加用多巴胺,"李鴻語速很急下著醫囑,掏出值班手機:"內科?我外科總值班,我這有個術後病人出現腎上腺危象,麻煩來會個診。"


內科派過來一位二線,查了一下術前各項檢查結果和手術記錄,邊看邊隨口問:"是按嗜鉻細胞瘤做的術前準備麽
...


兩位醫生你一言我一語說著病情,崔曉園瞥了一眼病人,發現她神色已經很是焦慮。聽到醫生嘴裏冒出的瘤這個字,虛弱無力地叫道:"醫生,我是得惡性腫瘤了麽?"


內科醫生回頭看了看病人,淡淡回答:"不是。"回過頭麵對李鴻接著討論病情,說出的話變成了英語。


崔曉園知道這是醫生們為了不讓病人得知病情後恐慌而采取的最新舉措,查房時越來越多的采用英語。剛開始隻是零星出現幾個詞,比如癌症用
cancer,可是很快就不管用了,如今病人的英語程度也不那麽好胡弄,十個病人有八個知道cancer是什麽。於是改用CA代替。很快也不好使了,病人猴精。於是幹脆全部說英語。可實際上,依然會出現病人恐慌現象。一個字都聽不懂似乎並不能緩解焦慮。眼前這位就是。這位中年婦女不顧渾身插的管,掙紮喘息的哭著:"醫生...你們快告訴我實話好不好...你們說我聽不懂的話,不就是不想讓我知道我快死了麽?"


崔曉園走了過去,輕輕抱住了病人的頭,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低下頭對病人輕聲說道:"阿姨,您想多了。"她的臉上出現了柔和的微笑,象安慰孩子那樣柔和解釋著:"醫生在商量要不要給你用激素,您相信我,我沒必要騙您。您會好的。隻要您配合我們。我們這麽多人為您忙活,不就是想讓你快點好起來麽?您相信我們,也相信自己的身體,好麽
...


她的話語象溫暖的春風,逐漸吹開了病人臉上的疑雲,李鴻抬眼向她望去,她一身潔白護士服,正輕輕撫摸著病人的肩膀,柔聲細語含笑看著病人。目光如水傳遞著關愛,垂著的眼簾微微顫動的睫毛,把兩道弧線陰影投射在她細膩溫柔的臉龐上。天使,李鴻唇角不覺上揚,真正的白衣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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