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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回歸)

(2015-07-10 10:59:00) 下一個
我對著窗外殘雪紅梅,怔怔出了神,不知他何時離我而去。日影隔著花影,透過閣欞淡淡浮動在我妝台前,拂過菱花寶鏡,隱約照在那描金檀木奩盒上。我望著那奩盒點點閃爍金光,起身取出我久久不曾碰過的珠鏈。我要為他好好裝扮自己。盡自己的所能,找到所有奇異的光彩,來襯托這兩點華貴的佳人笑靨。

我對著菱花,仔細帶好珠鏈。目光落在了那兩顆金鈿上。來到這裏這麽久,我從來都沒有貼過麵靨。我一直覺得這兩點唇邊的裝飾十分怪異。我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這對花子,"貼上麽?"我低聲自語:"看看倒底什麽樣?"我拿出了一枚,對著背麵的魚膠嗬氣。

的確是不夠粘了。我用了好大力氣才勉強把它們貼好。窗外傳來女子輕柔踏雪的腳步聲。伴隨著巧笑鄢然的話語。我披上銀裘氅衣走出閣門,看到盛妝嬌豔的楊娘子,帶著幾個丫鬟,在苑裏追逐戲耍。玩了片刻,她高聲叫道:"好了好了,該走了!"看到我立在梅邊,她對我揮手打招呼:"阿沅姐。"

我啞然笑著走了過去,沒好氣笑道:"原不知楊娘子如此淘氣!"我看著她一身出門的打扮,笑道:"回頭跌了跤,看你怎麽見人!"

她不以為然笑道:"我遠房的堂叔要回蜀州了。我去送送他。雖是我堂叔,我們卻在一處長大,他比我還小呢,還敢來取笑我?"

她看著我,忽然想到了什麽,閃亮著晶瑩大眼睛,笑道:"對了對了,他要我謝謝阿沅姐呢!"我愕然看著她,聽她歡聲笑語,自櫻桃小口中流出:"姐姐還記得一年多前,你從宮裏抱出來個小嬰兒麽?三郎懵懵然把那嬰兒抱回來喂了幾天,剛好我堂叔堂嫂前來串門。他們見那孩子生的俊美可愛,就要走了。這次他們就帶著那孩子一起到蜀州去呢!他可喜歡那孩子了。還給他起了個名,叫釗。還嫌不夠,又取了個字,叫國忠。"

我的臉瞬間煞白,哆嗦的不如身後梅花上顫抖的花瓣。她見我神情有異,翹唇笑道:"怎麽了?這名字不好麽?"

我失去控製,癱倒在梅樹邊,喃喃道:"好,好名字。國忠,楊國忠。"我的淚隨即流下。我努力想要留住的生命,一個個離我而去。無語悲歎間,那個隻有十天大的嬰兒小臉,時常冒出來安慰我的心。至少,我曾留住了一個生命。我時常這樣安慰自己。原來,這就是我苦苦留住的東西。一陣突如其來的嘲諷笑聲,自天外傳到我心裏。

楊娘子已經走遠。我呆立在苑內,好久好久,才感覺到身後似乎另有一人。我慢慢回頭,看到的是臨淄王妃,比雪更慘白的臉。

她雙目含著瑩瑩淚水,抖動的雙唇艱難顫動,卻聽不到聲音。我默默看著她,聽苑內簇簇落雪。半晌我露出恬淡笑容,輕聲道:"宮裏來人了,對麽?"

她點點頭,隨著她頭的晃動,兩滴淚落到了地上。我沉默片刻,抬頭道:"是什麽?"

她顫聲道:"賜的白綾。"

我帶著近乎呆滯的笑容,向苑外走去。她拉住了我,焦急麵對我道:"我已差人去追三郎。你在尚宮麵前務必多拖延一些時間..."

我看著她悲傷落淚的臉,心中一陣前所未有的痛感。我麵對她雙手舉額,大禮跪拜。額頭觸地時,我滾燙的淚珠滴滴落下,融化了地上的積雪。隨著淚珠一並落地的,是左邊一側勉強貼著的那枚金鈿,被淚水衝掉了膠,落在雪中晶瑩閃亮,璀燦奪目。是離去的時候了。我仰起滿是淚痕的臉,動情與她拜別:"娘子對妾的大恩,妾今生再無緣相報。唯求來生還能相見,妾萬死以報娘子的大賢大德。"我顫抖的雙手,拉住了她的裙擺。明知道自己的話是那麽的無力,那麽微不足道,仍舊心存不甘的僥幸,隻為這是我僅有的,能給予她的告慰:"娘子,妾臨別隻有一言相贈。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娘子,求你千萬記住這三個字,莫強求,莫強求!"

她猛將我拽起,急切叫道:"你胡說些什麽?!你聽到我的話了麽?不要去死!三郎若知道他們用這種手段將你處死,決計不會善罷甘休的!他一定會去給你報仇的!到那時一場殺戮,是你願意看到的麽?!"

我淒楚一笑:"妾便是想看,也看不到了。"

正閣裏,尚宮賀婁氏帶著一名內侍,手捧一丈白綾,冷漠立在閣中。我木然跪下,聆聽她的死亡判決。她的雙唇翕動,我卻隻聽到窗外衰草,被風雪吹過的簌簌響動。是何時停住口的,我絲毫沒有知覺。耳邊蕭蕭落木聲暫時緩解,她淡淡的問話聲自天邊傳來:"你可有什麽話要說?"

我對她微微叩了一下首,道:"妾隻有一個心願未了。妾服侍懿德太子一場,至今仍未祭拜過他。妾隻求尚宮開恩,允許妾前去懿德寺祭奠,再看他最後一眼。"

她默默看著我良久,唇邊漸出一個寒冷的笑:"你已是臨淄王的妾室,卻還在留戀著先太子。那麽就在先太子靈前絞縊好了。你這般朝秦暮楚,原是不配死在臨淄王家中的。"

空穀幽暗的懿德寺中,我麵對著李重潤的棺木,大禮叩首,以額觸地,虔誠祭拜。窗外落雪被風吹的簌簌沙沙,仿佛旅人暗夜中呢喃自訴。寺後清泉淅瀝流水,一點一滴催人落淚。昏暗暮色中我似乎聽到幽冥鍾聲,不絕如縷繞山度水,纏繞在我身上。這沉沉暮鍾,出現在我為美人描畫紅梅時,回響在我與摯愛月下低語中,魂縈在昨夜淒楚落紅的錦緞裏。索命的白綾套在了頸上,往事如同晚霞一般鋪染在明澈無際的青天裏,曆曆在目,清晰無比。

頸上的白綾越套越緊,我聽到自己狂亂無主的心跳聲,樹上麻雀啾啾低啼聲,和寺中忽然詠起的晚課誦經聲。八年來被愁悶,委屈,哀怨,思念盈塞的心緒,在這些細微聲響中磊磊鬆動。我的呼吸已變的極為艱難,眼前白光四射,金星迸發,我看見自己置身於一座幽暗的空穀,四周的崇山峻嶺就要崩塌,卻又有一絲玄明的幽光,從這些山障後透出。琅琅清音在空穀中回聲流轉,穿過菩提樹,掃過明鏡台,一聲聲蘊藉著佛語智慧,送我上路。"汝負我命,我還汝債..."那一絲玄光漸漸湧起,我氣若遊絲的殘生漸漸消逝。"汝愛我心,我憐汝色,是以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遁入紅塵的此生,已經沾染了纏縛愛欲,我愛的人就在眼前,這纏縛不絕的愛欲便是我的因緣,我的生死,我的經百千劫。他穿破我的心扉,帶著清朗的笑意,伴隨著迦陵歌唱,三途繁花,向我伸出他溫暖的手。

瀕臨絕境的窒息停了下來,我耳中仍舊嗡嗡做響。地獄幽靈尚縈繞心頭,我睜開迷離失神的雙眼。眼前一片發黑,耳邊轟鳴漸落,我清晰感覺到,那握著我臂膀的手,是那麽溫暖寬厚。

"你沒事吧!"清越無比的男人聲音,含笑在我耳邊響起。我茫然睜著眼睛,一片黑暗過後,是那個綠色洗手衣的身影,帶著幾世熟知的微笑,握著我手臂,站在我麵前。

"李...醫生!"我不敢相信眼中景象,失聲驚叫。

他的笑容更加燦爛,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編貝。他的驚喜出乎我所料:"你怎麽知道我姓李呀?我今天早上才到外科報道的!"

從未曾有過的酐暢震撼電擊一樣流遍我全身。我緊緊拉著他的手不肯放,生怕這一放,一切都將重歸虛幻。他看著我的表情,驚訝又好笑地問道:"怎麽回事?你還好吧!"

大顆大顆的淚珠洶湧而下,滴到了他的手背上。我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腦袋裏反複一個念頭:"我回來了,我解脫了。"我仰起滿是淚水的臉,對著天花板大笑。

李醫生驚愕無比地看著近乎發瘋了的我,連聲問著:"你怎麽了?!怎麽回事?!"

我尖聲大叫著:"我很好,沒事,真沒事!很好,"好半天才漸漸平穩了情緒。

他看著我的樣子,連連搖頭:"我看你不好。你眩暈了十幾秒。消毒包也打翻了,安瓿也碎了。全汙染了,不能再用。"

我望著地上狼籍,不好意思訕笑道:"我再去拿一套來。"

他搖頭:"算了吧,我還是等等看接班護士來不來再考慮要不要做這台手術。你這樣子根本上不了台。別做這種不靠譜的事。出了事故不是好玩的。"他的笑容漸漸淡了下來,看了我一眼又說道:"下回上台子之前,先把首飾去掉。手術室規則要遵守的。"

我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項鏈,晚上還有聚會。接班護士衝入室內,耳邊聽到那久違的男人,熟悉的嗓音:"核對一下器械,查一下腎上腺素夠不夠,病人禁食水時間你知道麽...給我穿手術衣,病人有糖尿病史,可能要輸血。通知血庫送血,準備手術..."

我夢遊般地飄出了手術室。窗外車水馬龍,空中隱約飄著我很小時候聽到過的一首歌:

"再見你,依然是,那種心跳的感覺。
這究竟是夢是真,我不清楚。
透過朦朧的淚眼,你依然模糊..."

望著灰蒙蒙天空,我喜極而泣:"原來什麽都沒有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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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書·外戚傳》:"楊國忠,太真妃之從祖兄,張易之之出也。"

《胡三省注資治通鑒卷第二百一十六》:
鄭審天寶故事雲:"楊國忠本張易之之子。天授中,張易之恩幸莫比,每歸私第,詔令居樓上,仍去其梯。母恐張氏絕嗣,乃密令女奴蠙珠上樓,逐有娠而生國忠。其說曖昧無稽,今不取。"

胡三省是南宋時期的人。他注釋了資治通鑒。在楊國忠的一段,他引用天寶故事,說張易之的母親恐怕張家絕後,秘令女奴蠙珠與他生了孩子,那孩子就是楊國忠。胡三省認為太離奇,不可取。不過他還是記在了他的注釋裏。張易之兄弟在楊國忠當上宰相後被楊國忠平反。"製引易之兄弟迎中宗於房陵之功,複其官爵;仍賜一子官。"

以太真娘子寺中縊前的形象做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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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茶花 回複 悄悄話 沒寫到白發。唉,不過這樣也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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