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送我回了五王宅。我目送他騎馬而去，轉身進入大門。
剛一進門，立即被兩個身體粗壯的仆婦左右架住，拖著我往臨淄王書齋走去。
李隆基陰沉著臉，在閣中來回踱步。見到我被她們拖到院中，做了個手勢，那兩個仆婦一把推我入門，我不成樣子摔倒在地上。
她們退下好一會，我才喘著氣哆哆嗦嗦跪好。在劫難逃。我閉上眼，由任厄運的降臨。
＂你果然本事不小。＂李隆基的聲音聽起來還算平靜。
＂你不想說說，你是怎麽出去的麽？＂他甚至帶著一絲玩笑味道，輕問我道。
我被推進門那一刻，已看到地上跪著的瘦小身影。我苦澀一笑，歎聲道：＂阿郎不是已經知道了麽。＂
＂哼，看來你不僅是本事不小，膽子也大，這麽與孤回話，你還是頭一個。＂
他在書案後的簟席中坐了，斜身側靠憑幾，看了看跪在一角打顫的魚承恩，又轉向我，笑道：＂承恩來我這裏兩年了，素日隻見他謙忍溫順，做事極少偷奸耍滑，從未出過半點差錯。不想今日竟然為你破了規矩，真看不出，你崔內人的人緣竟如此廣大，才來五天就能讓孤的家奴象灌了迷魂湯一樣，由你支配。孤還真是小瞧了你。＂
我一動不動跪在原地，好似沒聽見他說的任何一個字。
他見我不言語，越發覺得有些樂趣，抿口低聲笑道：＂你在我這宅院裏，幾道院門想出就出想入就入，猶入無人之境。被抓到了一個字都不肯解釋，倒好象自己受了多大委屈。這哪裏是來伺候我的，分明來了尊菩薩。也罷，今日孤心情好，不與你多計較。你這樣的，孤還是要給你留幾分臉麵。＂他對身旁垂手侍立的內侍勾了勾手，淡淡吩咐道：＂帶她到娘子那裏，該打該罰，由娘子定奪。把那小奴才帶下去，打四十板子。＂
內侍領命，登時就有兩人進門，提起魚承恩來到院中。院內立即痛聲大作。又有兩人欲上前架起我，卻見李隆基微微擺動了幾下手指，道：＂先讓她在這裏跪著。＂
院中慘叫聲一陣高過一陣，猶如鞭子抽在我心頭上。我的淚瞬間落下，立即明白了他要我跪在這裏的涵義。耳邊那一聲聲痛哭好似催命咒符，聲聲提示我身上積蓄了多少罪孽，我該受什麽樣的譴責。我拚命用手捂住雙耳，去抵擋非要鑽入我體內的巨大內疚。他知道我受不了這個，他用如此簡單的方式就懲罰了我。我放開捂耳的手，淚流滿麵爬到他麵前，懇求道：＂阿郎饒過承恩吧！都是奴婢的錯，求阿郎放過他吧。＂
他噗哧一笑，懶洋洋斜靠憑幾道：＂有你這樣求人的麽？＂
我泣不成聲道：＂他才十五歲，這樣會打死他的呀！＂
他忽然伸出食指，輕輕托起了我的下頜，我再想不到此時他會有如此舉動，立即停了哭聲，雙頰頃刻漲得通紅，緊緊閉了眼睛，掙脫他的手指，轉過臉去。
他輕笑一聲道：＂看來你要學的東西還很多。頭一件，就是學如何脫掉你這一身傲骨，做個順從的奴才。＂
我猛睜開雙眼，飽含著怒火憤恨的目光象兩團火焰，向他襲去。他仍然慵懶的笑著，笑中充滿著戲謔和自信。他知道我一定會妥協，會屈服。那因我而受責的小黃門，若果真因我而喪命，他知道我今生都將受盡自身的折磨和譴責。
這一年來我受盡欺淩看盡白眼吃遍了苦，都沒有這一刻令我感覺如此的痛不欲生。在我最艱難的時候我曾鼓勵過自己，無論遇到什麽屈辱難堪都要活下去，現在才知放棄尊嚴自甘下賤忍辱偷生竟比死都難。原來李重潤是那麽的幸運，他有用死保存顏麵的選擇，我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我咬住下唇，吸幹了唇血，反複痛苦開閉雙眼，終於下了決心，垂頭哀求道：＂奴婢知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祈求大王寬宥。＂隨著我卑賤的乞求，我看見自己的雙臂都紅透了，耳根連同後頸象火燒的一樣疼痛不堪。
他愜意微笑了一下，示意停杖。已雙股出血的魚承恩被拖了進來，氣若遊絲，無力跪在他麵前謝恩。我再忍不住悲痛，撲到他身上抱著他的頭哭了起來。他氣喘著輕輕擦拭掉我不斷湧出的淚珠，沒有一絲說話的力氣。
耳邊聽得李隆基冷淡的笑聲，在我頭頂上響起：＂你若果然心疼他，就老實呆在家中。再有一次，挨板子的除了他，還有你。＂想了想，又道：＂也罷，明日成安公主的駙馬，也是中宮從子韋捷壽辰，你隨孤王去赴宴。把你放家裏，不定你又跑哪裏去了。＂
第二日的壽宴並不在成安公主宅中，而是一大群人聚在宣仁坊中的白帆樓，邊吃邊說笑邊高聲吟唱。前來祝壽的每位王公貴族，身邊都圍著成群的奴仆，另從宜春院叫來好幾名官妓歌舞助興，一時間整個酒樓人聲鼎沸喧鬧非常，閑雜人幹脆謝絕入門，韋都尉包下了全場。
我手執長柄宮扇，站在李隆基側後麵，輕輕給他搖著。他正懷抱一名豔麗歌姬，麵帶懶散笑意，興致闌姍看著舞姬翩躚起舞。他雖隻兩杯下肚，麵上卻已泛著酡紅桃花。他的酒量一直很淺。
一段歌舞過後，他放開懷中人，帶著小內侍離座。那名歌姬長吐一口氣，放鬆身子倚在幾案上。輕舉柔荑，顰眉凝氣，如病中西子，緩緩按著自己的額頭，顯然是有些疲憊了。酒樓裏前來斟酒的小廝路過她身旁，一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臂膀，她支著頭的手柔弱無力滑到了腿上，腦袋猛然向前一晃，口中驕婉鶯啼，吐出一串軟語：＂噯唷，呆鵝頭，儂個啊木林啊是呷了麻油。＂
我實在忍不住，低頭掩口竊笑。她麵含嗔，眼含笑，懶懶看了我一眼，越發勾人魂魄，我一個女子都要被她勾走了。
好容易回過神，忽想起楊娘子提到這幾日李隆基泡著一個絕色吳姬，頓覺大悟。眼前這位一定是了。我靜靜看著她，隻見她揉好了頭，一雙美目隨意四瞟，笑意廖廖全無參與的興致。她望了望隔壁那間暖閣，十幾位賓客把酒言歡。她的眼睛落在一位青衫文士身上，目光立即鎖住，再不移開，麵上顯出驚訝激動之色。那文士風度翩翩，秀逸俊雅，此刻亦注意到了她，同樣是麵帶異色，目意溫柔，凝視著她不語。
此時李隆基歸座，右手邊一位貴人笑容爽朗對他道：＂三郎似乎不夠盡興嘛，可是嫌她們舞的不好？＂他瞥看了李隆基身邊的吳姬，偷樂一聲道：＂有杜娘子這等美豔歌姬，自然是再看不上別人了。＂
座中幾名王孫年少目光紛紛轉了過來，轟鬧著要這大名鼎鼎的吳姬獻唱。李隆基見狀不悅，緊摟住吳姬，沉臉對眾人道：＂爾等休要放肆太過。便是十娘願唱，也不給你們唱。＂那吳姬見氣氛有些緊張，婉轉一笑，柔聲對眾人道：＂妾並非不願獻技，隻是妾的琵琶撥片壞了。＂說完拿起身後的直頸琵琶與眾人看，果見撥片斷裂，無法演奏。眾人悻悻歸座，不住口的遺憾。
此時就見鄰座那位文士手執長蕭走了過來，微笑著對那吳姬道：＂某為君作鸞鳳之響，君可願為某作弄玉之鳴？＂說完不待她的反應，兀自洞蕭閑按，悠揚吹了起來。金聲玉潤，吹蕭之人臂間微動，內裏的白色綾衫衣袖隨手臂飄拂，宛如繚繞浮雲，襯的他好似雲端中的仙人。
他說話時帶的江南口音已揭露了他的籍貫，此時吹的曲調更是典型的吳曲。那吳姬目中頓時晶瑩閃爍，心不由已，跟隨著他的蕭聲顰眉淺唱：＂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那文士聽到此語，眼中亦閃出無限柔情，麵色傷感蕭瑟，緩緩放下洞蕭，失魂般坐在了地上。
李隆基看出了端倪，麵上更加陰暗，怒色滿容看著那文士，又轉頭看了看吳姬，摟著她的手加緊了力道。疼的那吳姬連連皺眉，又不敢聲張。
眾人聽了吳姬曼妙歌喉，不得盡興，哄聲要她再獻一曲。李隆基看著那文士，忽地挑眉笑道：＂好一把豎笛。＂回頭麵向我道：＂孤王記得你也會唱南曲對吧。可願與那公子合作唱上一曲？＂
我放下扇子，拿起那柄琵琶仔細看了看，用手指撥動了一弦，勉強笑道：＂不勞他相助。奴婢更願自彈自唱。其實直頸琵琶無需撥片亦可彈奏，就象這樣。＂
我將琵琶豎抱在懷裏，左手按品右手輪指，一串珠玉落冰盤的樂聲頓時響徹滿室。眾人吃驚看著我一隻柔荑如金魚擺尾般撥彈著豎立的琵琶。一段前奏過後，我輕提氣運丹田，滿含笑意望著那吳姬啟唇清唱：
窈窕風流杜十娘，自憐身落在平康。
她是落花無主隨風舞，飛絮飄零淚數行。
風塵淪落非她願，有誌從良配一雙。
在青樓識得個李公子，傾心一片戀紅妝。
那十娘偶而把清歌發，嚦嚦鶯聲倒別有腔。
哪曉隔壁兒聽得魂無主，原來是癡情故舊要配鴛鴦。
那李郎本是個無情客，年少風流生性薄涼，辜負佳人一片好心腸。
杜十娘，勿心傷，你梳攏切莫要心慌，可知終身需托真情郎。
縱然是富貴天下甲，金玉籠汙奴一身髒。
奴情願與那知心人，荊釵布裙去度時光。
我剛剛吐出第一句，她已驚呆，一動不動如石雕一般，緊盯著我笑容滿麵的臉。待我唱完，她的淚珠早已掛滿了兩腮，又驚又喜，口中喃聲道：＂儂...＂隻吐出一字，便哽咽不能語。轉頭望向那旁的文士，他正驚訝萬分，盯著我呆呆出神，若有所思。
我唱的是評彈。我相信座中隻有他們兩個聽的懂。那青衫文士沉吟片刻自地上立起，舉步走到十娘身旁，徑自坐了下來，旁若無人地引袖為她點拭頰上的淚珠。十娘抑製不住，竟動情倒在他懷中，大放悲聲，二人情深意濃，直把所有的人都當了空氣。
李隆基猛的暴起，一把揪住那文人的衣領，提拳揮向他臉上。那文人不躲不閃，硬生生挨了這一拳，轉回頭麵向著他，麵帶不屑，唇角滑過一絲冷峭笑意，緩緩道：＂紈絝子弟，鳩占鵲巢...＂
還要往下說時，李隆基另一拳早已提起，眼看就要再落到他身上。卻見那十娘子突然橫立在二人中央，伸出雙臂護住青衫公子，目光如火直視著李隆基道：＂郎君若再動手，便連妾一並打死吧！他若因妾遇難，妾決不獨活！＂
此時一幹貴胄子弟早已圍了上來，心口不一的勸解拉架。座中少年多是韋家人，竟是有意要羞辱李隆基，一位邊虛晃著拉住他，邊譏諷笑道：＂三郎又不是被人搶了新婦，恁的這般狂燥！＂另一位抿嘴笑道：＂三郎早已是杜娘子入幕之賓，如今這般哪能不急。明日我們再來此地，替他們擺合巹酒，哈哈。＂
李隆基的拳頭一把勾到那少年臉上。座中韋氏族人大驚，紛紛上前，與他撕扯起來。那倒地的少年捂著流血的鼻子，恨恨罵道：＂李鴉奴！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不看看如今誰家天下！＂一句話惹的座中李唐族人亦冒火憤起，衝到韋氏子弟麵前，眾人一哄而上，頓時呼叫聲、杯盞跌碎聲響成一片。竟無人理會鬧劇的起頭者，正默默座在一角，任身邊的美人含情脈脈，給他擦拭唇邊的腫傷。
那青衣公子溫柔看著十娘，寬慰一笑，緩緩道：＂不怕。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憂之。＂
聽到他這句話，我的心微微一動，走上去對他欠身道：＂陸公子受驚了。請帶十娘子離開這是非之地罷。＂
他驚訝不已，連聲叫道：＂你是何人？你怎知我姓陸？＂那邊十娘亦驚問道：＂你怎知奴與陸公子是舊相識？＂
我笑道：＂娘子吟出賀知章的詩，便已表明了自己的癡情如鏡湖春水，不改舊波。陸公子是賀學士表弟，妾若沒猜錯，這首詩便是為你二人做的吧。＂
我看著他們驚愕的樣子，微微一笑道：＂走吧，離開這裏。既非庸人，無需自憂。陸公子不會有事的。異日還會入閣拜相，名垂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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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有幾個宰相為中國貢獻了不少名言成語。文中這位陸象先，睿宗玄宗朝宰相，出了兩個成語：庸人自憂；損人利己。房玄齡，留傳下的名言成語：喜怒不形於色；鹿死誰手；迅雷不及掩耳。張九齡：鑒往可以昭來。蘇味道：火樹銀花；模棱兩可。婁師德：唾麵自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