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傷口發炎引起的高熱直到七天後才完全褪去。又臥床十幾天才下地行走。這其間正旦上元,年號又換了景龍。家中祭祀過年觀燈忙個不停,我隻在床上躺著。李隆基隻要閑下來便陪伴在我身旁,見我又能行走時終於鬆了口氣,淡淡對我笑道:"總算好了。"
我坐在榻上發了一陣呆,終於忍不住問道:"太子...是如何敗的?"
他黯然失神道:"太子深恨上官昭容引武三思入大內淫亂宮闈,殺掉武三思父子後,在宮門口叩閣索上官婉兒。婉兒的應變能力真不是虛的,立即對宅家說到,太子是想先索要婉兒,然後就是皇後,最後就是陛下您。很聰明的把自己和宅家的命綁在了一起。哼哼,"他苦澀一笑,道:"宅家聽了她的話,不知哪來的一股勇氣,竟帶著這些女人們登上了玄武門樓,俯金身,開禦口,對李多祚所率領的千騎將士們喊道,汝輩皆宿衛之士,何為從多祚反?苟能斬反者,勿患不富貴!千騎將士們簇擁的太子,頓時成了皇帝口中的謀反罪犯,成了他們牟取富貴的奇貨。太子逃至山中,被侍從殺掉割下了頭顱。宅家氣的將他的頭顱懸於太廟,祭奠武三思父子的靈柩。"
我悲痛閉上了眼睛,兩行熱淚滑過下頜。皇帝這個平日裏怯懦的男人,在心愛的女人們陷入危難時,倒真是做了一回勇敢的男人。李重俊一心想替他父親除掉圍繞身旁的一幹妖女,奈何他的父親非要和這些妖女們站在一起,更要用兒子的頭,來祭奠給他帶來奇恥大辱的情敵。
我默默流淚的樣子引得李隆基慚愧低頭,他以為我的淚是因為身上的疼痛。他側身靠在榻上,輕輕擁著我,低聲哄道:"是我不好,傷到你了。不會再有下一次的,你相信我。你做了什麽,我再也不想知道,他們亂他們的,我們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好麽?"
我拭幹淚水,麵無表情道:"三郎請出去吧,妾已恢複,無需三郎照看了。"
他緊緊抱住我,輕聲歎道:"對不起。我那時...氣昏了頭了。下手沒了分寸..."
我苦笑搖頭道:"三郎已是手下留情了。那兩個內侍更是放了水做做樣子,不然妾哪裏隻會是這點皮肉傷,早就傷筋動骨了。妾在宮中長大,雖地位卑微,好歹受人憐惜,從未挨過打,這是第一次,所以才覺得疼痛無比,其實並無大礙。"
他噗哧笑道:"難怪。真個是殺豬般的嚎叫。"我的臉登時紅成一片,羞的把頭埋入雙手中。
他見狀更是憐惜,擁住我的身子在我耳邊笑道:"早知娘子這般嬌氣,就該在你剛進我院時多打你幾次,練出一身鐵骨就好了。"
我放下捂臉的手,默默垂淚道:"妾是三郎的媵,不是宅中奴婢,三郎不可以如此對待妾。"
他佯裝板起臉,訓道:"你還知道你是我的女人啊!你讀的那些書都還給禦正了吧。敬順之道,婦人之大禮。夫不禦婦,則威儀廢缺;婦不事夫,則義理墮闕。侮夫不節,譴嗬從之;忿怒不止,楚撻從之。憑你是誰,做錯了事就隻有乖乖承受夫君責罰的份。你充當外人耳目,我不同你計較,隻道你身不由己,並不曾為難過你。我真心同你做夫妻,你又是如何回報我的?接連背著我做些令人心驚肉跳之事,我做丈夫的懲罰你幾板子不應該麽?"
想了想又道:"你這樣的性情膽量,我就不信你沒闖過禍,以前你伺候則天皇後,還有先太子時,他們都能對你網開一麵麽?"
我小聲道:"則天皇後跟前,妾並無闖禍的機會;邵王府中曾有一次偷懶沒看住安樂公主,先太子大為震怒,所幸太子寬仁,終是不忍責罰。"
"哼!你是在說我不夠寬仁對麽?我警告過你再不聽話打斷你的腿,你當笑話聽了是吧。你看不出我有多在乎你麽?"
我呆看著他領口上精繡的回型紋,搖頭道:"看不出。"
"若你真在乎我,就不會打我。"半晌,我垂下眼簾,淡淡道。
他聽出了我話語中的哀怨,揉著我鬢畔碎發,羞愧笑道:"對不起,我真的是昏頭了。相信我,我並不想傷害你的。我隻是太在乎你了。"他的聲音逐漸低沉,緩慢的語調聽起來越發傷感:"小時候我象個孤兒一樣被丟棄在深宮後院裏,一次宮中慶典,好不容易見到了阿爺和姑母。姑母的次子薛崇簡帶著我爬到院中一顆高大的棗樹上摘棗,姑母看見後驚的差點叫出來,溫言好語將我們叫下來後,劈頭就給了薛崇簡一頓打。你知道我當時的感覺麽?我竟是羨慕他的。"
我輕聲道:"這就是你與我的不同。你把責打當成關愛了。寧願挨打,受不得冷漠。"
他挑眉詰道:"難道不是麽?若不愛你,為何要打你?你若與我毫不相幹,你就是做出再危險的事,我也懶的理你。"他輕捏住我下頜,兩汪黑亮潭水緊罩住我眉間,在我耳畔低語道:"我愛上你了,你感覺不到麽?"
我平靜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這不是愛,這是征服欲望。"
他麵上一怔,片刻後輕聲一笑,道:"無妨。我隻知道,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就是了。不管這感覺是什麽,我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想要一個女人永遠屬於我的激情。愛也罷,征服也罷,對我來說並無區別。"
"對妾來說有大的區別。"我微微搖頭,安靜看著他道:"三郎從未對哪個女人有過如此強烈的感覺,是因為沒有一個女人如妾這般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你。你需要和某個看不見的手爭奪妾的心。這種爭奪令你新奇,也挑動了你的好勝心。可惜這並不是愛。愛是本能,隻要是人就有的本能。可如何表達愛卻是後天習得的,是自幼父母教給的。所以有人把體貼關懷當做是愛,有人把征服占有當做是愛,有人把支配控製當做愛,還有人把施暴受虐當成愛。妾與三郎的成長環境迥然不同,妾無法與三郎形成彼此共鳴的愛,妾與三郎對愛的表達和理解大相徑庭。"我看著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淡淡道:"很抱歉。我不愛你。"
他的神情由激動漸漸轉為暗鬱,低下頭沉思片刻,他露出一個深情的笑,再次握住我手道:"那就請你留在我身邊,教會我你想要的愛。"
我微微搖頭,歎息道:"妾無能為力。"
李重俊被他的君父冠以謀反之名,我曾與他秘密接觸,這事早晚會被人知道。我滄茫感慨,淒然微笑。笑自己有一天竟也無意中成了一名觸犯了國法的罪犯。看著李隆基依然熱烈的雙眼,我無力說明原委,隻動了動身子,雙手加額,低頭拜道:"妾無德無能,不堪與君侍櫛,不漸訓誨,不聞婦禮,懼失它門,取恥宗族。望乞君贈妾一紙休書,就此離絕。"
他的呼吸漸漸沉重,陰鬱的臉上泛起一絲慍色,看著我冷笑一聲道:"休想。"
沉思了一會兒,他的目光慢慢變的疑惑,勉強對我笑道:"為什麽?"
我亦勉強笑道:"妾性妒,淫蕩,多唇舌,無子。七出已過半。"
"告訴我真實的理由。"他陰沉著臉色,淡淡問道。
"我說過了。我不愛你。你也不愛我。"我平靜對他道。
他一把拉住我雙手,顫抖音色道:"我會學著怎樣愛你的。我真的,很喜歡你。"
我淡淡笑道:"我能感覺到。可我接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