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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羅網)

(2015-05-11 11:00:51) 下一個

長安四年的七夕節,就在眾人心事重重,磨刀霍霍中來到。

同樣的花燈銀河,同樣的歌舞升平,同樣的天上人間交相輝應。我伴在皇帝身邊,看成群的宮女命婦們穿針乞巧,望月祈禱。到處歡聲笑語,熒光點點,一切的痛苦,衝突,血腥,都隱藏在這一片搖曳漂浮的人間仙境中。

一名宮女來到我身邊,恭身道:"義興郡王妃,有請司言觀賞河燈。"

我隨宮女來到瑤池邊,一釵鈿宮裝女子背立於岸邊,靜靜觀賞河花。晚風吹起她杏色的紗裙,宛如水邊臨風泣露的杜若,幽靜芳華。

我對著她的背影欠身:"臣拜見王妃。"

她聞聲回首。我望著她美麗的臉龐,輕聲道:"好久不見,令姿。"

她默默看著我,不做聲響。滿池的水鳥河燈,星星點點,如一束流光異彩的披帛,圍在她身上,襯托著她的出眾。

"我妹妹是怎麽回事?"她終於開口,聲音中沒有責怪埋怨,隻有淡淡的憂傷。

"她如何落到了鴉奴手裏?"

我低了低眼睫,內疚回道:"對不起。是臣的疏忽。"

她的唇邊漸漸露出一個清苦笑容,依然憂傷的聲音伴著水波送入我耳中:"我原以為,她的命會比我的好些。"

我亦心痛不語。她望著我歎道:"我與她同母姊妹。雖非望族名門之家,到底有些氣性。我寧願她為寒士之妻,不願她做皇家小妾。"

我更加自責。唯一能做的,是盡力找些話來安慰她:"臨淄郡王...雖非十娘良偶,可,也是性情中人。若十娘能為他誕下子嗣..."我停住了口,說不下去。

她的憂色漸漸加深,傷感的眼中浮出一絲水光,澀然輕笑道:"如今,也隻好這麽想了。我原以為,她是能擺脫工具的命運的。我們女子,是不是非要憑借生育子嗣,才能顯出自己的用處,才能榮獲男人的尊重?才能博得世俗的認可?"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她。想想搖頭,開口道:"孩子原不是為男人生,而是為自己生的。孩子帶給母親的快樂,給予母親的寄托,無異於令母親重新活過一次。如果婚姻不能如願,設法生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然後在與孩子無憂無慮的相處中,抹去命運帶給你的苦澀。許許多多女子,便是這樣過完一生的。雖不圓滿,到也如意。"

她聽後不語。我望著熒光池水,繼續低聲道:"何況,十娘本人溫婉端莊,容貌出色,未必隻能靠孩子才能贏得郡王的寵愛。"我想著李隆基留在文人詩書中的印象,訕然笑道:"許多男人,似乎更愛偏房。"

"那是寵,不是愛。"楊令姿淡淡回應道:"愛是以平等和尊重為前提的。妾室說到底,還是奴仆。主子是不可能真正愛上奴仆的,因為他可以惟所欲為,想對你怎樣就怎樣;奴仆也不可能真正愛上主子,因為她的一切都攥在主子手裏,她不敢不愛。愛發自內心,既不能強求,亦不可強迫。"

她的話令我動容。沉默良久,我開口試著問道:"義興郡王..."

"青鳥待我很好。"她麵無表情,望著遠去的河燈,淡淡說道:"家族利益,政治聯姻。沒什麽特別的。"

她不想再說話。我與她默然看著河水發呆。良久,聽到她幽然一聲歎息:"我想要個孩子。隻屬於我的,孩子。"

長安四年十一月,一場接連百日的大雪從天而降,整個洛陽一片皚皚,蒼穹晦暗,日月無光。連續三個月的大雪釀成了罕見的雪災,人蹤滅,鳥飛絕,路盡橋斷,房舍倒塌,館驛封閉,萬物凋零。昔日繁華錦繡的神都,變成了一座死城。一場由張柬之策劃,針對皇帝的宮變,在這百年難遇的雪災掩蓋下,悄然無聲的進行了數月。

八十一歲的張柬之,此時煥發出前所未有的容光。隻說是清君側,除二張,畢竟直接針對皇帝太過激進,容易引起忠君人士的反感。造反總是不好聽。用清君側之由,聯絡盡可能多的人,爭取盡可能多的力量。太子不能行動,派司刑少卿兼東宮屬官桓彥範當代表,同理相王不能出麵,派相王府司馬袁恕已當代表。在這幾個人不動聲色的共同努力下,禁軍悄然變了顏色。

老當益壯的張柬之,一心要在生命結束前迸發出最強烈的火花。與他相反,同齡的皇帝已失去了活力。六十七歲竟然還能雄心勃勃登基當皇帝,七十多歲還能連續三天不眠不休為她的帝國奮鬥,曾經如此強悍的生命,如此充沛的元氣,而今再無重新煥發的動力。支撐張柬之的是光複李唐,將帝國重新帶上正軌的信念,支撐皇帝的又是什麽呢?她已無所求,她唯一想要的,隻是隨時能看到二張。

皇帝虛弱無力地躺在迎仙宮長生殿裏。她在大雪初降時再一次病倒。漫天的雪花洋洋灑灑,預示著她健康的終結,和變革的開始。我每日守候在她身旁,看她的生命一點點的枯萎,精神一絲絲的崩潰。枯如木柴的手臂上,青灰脈絡透過異常慘白的皮膚,清晰可見。她已活不了多久。

可她還不想放棄權力。病到這個地步,早已無法視事,卻還不讓太子監國,寧願奏折堆積如山,帝國的腳步為她停留。留住權力,便是留住生命,留住她僅存的一絲夢想。望著案上催促太子監國的奏折,她虛弱地憤恨,喃喃道:"讓我眼看著我的大周覆滅?休想!"她艱難轉頭,麵對我吩咐:"擬旨:改元神龍。大赦天下。自文明年間得罪者,隻要不是徐敬業,越王貞,琅邪王衝這三州反逆的魁首,鹹得赦免。"

她寄希望於新的年號,能帶給她全新的運氣。命運已對她青睞垂憐了半個世紀,油盡燈枯之際,她仍舊懇求命運,讓她繼續依靠百姓的擁戴,在萬民稱頌名垂千古聲中圓滿謝幕。

但是我知道,她這個願望,終究是不能實現的了。殺了太多的人,身上沾了太多的血腥味,冀圖在生命落幕之前施予別人點滴恩惠來除掉滿身的罪孽,隻能是一廂情願罷了。不止是我,圍繞在她身邊的每個宮女內侍,都在企盼著,祈禱著,在低眉順眼恭敬謙卑的姿態中,默默期待著那張針對皇帝的羅網快速收緊。

五十多年前,她躊躇滿誌勢在必得,用絕妙心機布下天羅地網,將王皇後身邊每一個宮女都收買過來,在整個後宮織成了一張巨大的情報網;五十多年後,她的小女兒有樣學樣,將她的心機手段原封照搬,網中的獵物,變成她自己。洛陽宮中上萬宮女,都在心照不宣地保守著一個秘密,都在冷冷地期盼著她的滅亡,亦如當初,她們冷冷看著王皇後和蕭淑妃墜入地獄。靠陰謀得來的榮耀地位,在陰謀中滅亡。宿命般的輪回,原來誰都逃脫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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