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周...我曾經不惜一切代價想要捍衛的...大周朝!"則天帝喃聲歎道。雖氣若遊絲,我仍舊聽出了她內心強烈的怨憤與不甘。她盯著我,悲憤說道:"他們,他們都說我殺人太多,指責我殺戮成性!我為的什麽?我為的是我的追求!哪個想做皇帝的不殺人?哪個皇帝不殺人?!他們就是見不得女子當皇帝!我偏要做出來,給他們看看!"
她的精神已不足以支撐她說這麽多話。她累的喘了了一會兒氣後,冷笑一聲道:"我做到了!我是這男人世間的神話!我以女子之身,坐上了皇帝寶座,穩穩坐了十五年!我的成功,足已令天下人認同一個道理,女人若想幹出一番事業,隻有殺人,隻有比男人殺的更多,比男人更心狠!隻有讓全天下的人恐懼,一想起你來就哆嗦,他們才會佩服你!你對他越狠,他越讚美你!人都是賤的!我敢說,縱然千秋萬世之後,人們還會讚頌我能殺人,敢殺人的手段!隻要坐上了權力頂峰,一切皆合理!"
我看著她的白發在一縷陽光中慘淡顫動著。我悄悄撫了撫她散落下的白發,輕聲道:"那些認同您的人,是因為還沒殺到他頭上。如果女子非要殺這麽多人才能得到想要的皇位,那麽隻能說明,現在還不是女子能夠當皇帝的時候。女子當皇帝當然令人歡欣鼓舞,不過那麽多人的性命,您的兒孫們的性命,更是值得珍惜的。"
雖已老邁的無法視物,她的眼神仍然犀利如劍。聽到我的話,她猛然間眼波一橫,我竟硬生生地打了個寒顫。她惡狠狠盯著我問道:"你也是女人!你竟也看不起女人!什麽叫做不是時候!你也不看看,自我稱帝起,女子們便擁有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她們可以參與政事的處理,我任命的文書,秘書,助手,很多都是女子!看看婉兒,我敢說以前以後都不會再出現象她那樣的女子!女詩人很多,但能夠參與政治決策的才女,她獨一無二!因為隻有我才有如此的魄力和膽識,敢於令女子參政!"
我淒然想起了許多年前那個中秋之夜。李重潤在月光下皎潔如玉的容顏再次令我心傷。眼前的老婦,即是他的祖母,也是殺他的人。我的眼中湧出一絲淚光:"以前有人曾告訴臣,女子參政,好比刀叢中跳舞。但他沒有告訴臣原因。女子想要擁有與男子同樣的權利,為什麽會如此危險,為什麽要付出象您這樣的代價。臣看到今日方明白,女子權利的提高,不是一兩個女子當上皇帝,下幾道聖旨就能輕易達到的。何況女子想當皇帝,其初衷並非是想要替全天下的女子爭福利,而是為滿足自己的欲望。女人如果自己沒有清醒的認識,沒有普遍的想要改變地位的訴求,而是認同目前這種依附於男子的生活,誰也拯救不了她們。"
說到這裏我黯然點頭,淒涼一笑:"您說對了,上官婉兒獨一無二。過去沒有,將來也難。因為她是唯一一個僅僅憑借個人才華而不是男人得以上升,實現自身價值的女性。賞識她提拔她的,是您,另一個女性,不是男人。她的成長,她所取得的成就,她走的這條路中,沒有一個男人的身影。僅憑這一條,她名垂青史。可是,全天下有多少女人?她一個人的獨立自強,能代表全體女人地位就此提高了麽?能說明天下的女人已經擺脫男人的束縛了麽?她根本沒有代表性。您才剛提到女子自您稱帝後,擁有前所未有的自由。恕臣眼拙,臣實未看到天下的女子多了什麽自由。僅僅是可以穿著坦胸的美麗衣服,並不說明女子有了什麽自由。女子想要擁有選擇的自由,首要一點,就是要和男子一樣受同等的教育,接受同等的培養機製。當女人個人的才能與男人相等時,她才有可能直接走入競爭環境,去獲取社會資源。可是您從來沒有過令女子讀書入仕的舉措。女子從來不能參與科考,哪怕她書讀的再好,更不能出任外職官員,不能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女子所能被世人承認的貢獻,仍然是肚皮。最原始的生育能力!不是她們的頭腦才能。如果她們不能靠頭腦養活自己,那麽唯一能做的,就是靠婚姻,靠一個男人。如此她還能有什麽自由?男人怎麽看待她,成為她賴以生存的支柱。她怎麽可能不花樣翻新的去獻媚,她有什麽資格去阻止男人三妻四妾?男人既能養你,自然也要給別的女人飯吃。如此女人的頭腦,全部都隻能用來對付女人。"
我看著則天皇帝,耳邊是上官婉兒那句略帶輕蔑的話:"便是那位強悍到極至的女子,也不敢拿丈夫怎樣吧!"
我歎口氣道:"女子爭相咬噬的世道,是一個典型的男權世道。靠殺子屠孫才得來想要的,更說明女子的地位低到了何種程度。您看哪個男子想要帝位,是要付出這麽大代價的。"
"那些男皇帝!"她的雙頰由於激動而湧現出血色,憤恨與不甘迫使她低吼:"他們,他們就沒有殺子屠孫的麽?!憑什麽就指責我?就因為我是女人,是母親?就永遠隻能象人們既定的形象那樣溫柔無比?男人視自己的兒子為草芥,得到的是天下人的諒解;但凡女人對子女稍微有些怠慢,便是鋪天蓋地的口誅筆伐!憑什麽?!"
我輕輕抱住她抖動的身子,待她略微平靜後,長歎一聲道:"您覺得不公平是麽?其實您不妨仔細想想,這麽多男皇帝裏,真有人視自己子孫的性命為草芥麽?"我抬了抬頭,看著她道:"臣鬥膽,敢問上皇,能不能找出一個皇帝曾象您這般對待子孫和親人的?"
她愣住了。我輕笑一聲,接著道:"秦贏政?他殘暴無比,大規模誅殺儒生和百姓,可他沒動過自己的孩子。二世胡亥?他為了奪帝位殺掉了自己二十多個兄秭,可他沒有子嗣因此也就談不上殺子,秦的滅亡,與他絕嗣有直接的關係。他本人因此戴上了昏君暴君加亡國之君的頭銜,永久讓人寫進史書裏。漢武帝的戾太子據?並不是武帝殺掉的,而是太子被人勾陷起兵謀反在先,兵敗後自殺,武帝氣憤之下通過懸賞殺了太子一家,得知真相後悔恨不已;另外武帝對其他的兒子們很好,即使有兩個很不成器的,他依然給他們親王待遇。太宗皇帝?他弑兄戮弟,連他們的孩子一並斬草除根。可是同樣的,他對自己的孩子寵愛有加,他對先帝的關懷培養有目共睹,不然就沒您什麽事了。除這幾位外還有麽?"我搖頭道:"就算把兩晉南北朝那些有名的暴君都數過來,真正算的上殺子的皇帝隻有兩位:王莽和趙武帝石虎。這兩位一個篡漢下場奇慘,一個有嚴重的瘋癜病。況且即使是這兩位,也沒有把自己的兒子都算計個遍。原因很簡單:對於男性來說,絕嗣意味著滅亡。意味著江山易主天下改姓,是他們最不能接受的。然而滑稽的是,對於女性來說,絕嗣反而意味著延續。隻有滅絕掉自己的孩子,這份家業才能不易主不改姓!您想過這是為什麽麽?就是因為您的這份家業,是靠男人,靠與男人的婚姻得來的!不是自己參與角逐掙來的。靠婚姻得到某種利益,必要承擔婚姻所帶來的後果。最直接的後果,就是自己親生的孩子成為拌腳石。孩子是婚姻的產物,天經地義承繼來自父母雙方的產業,而您本身不具備產業,您的孩子承繼其父單方麵的江山社稷。您要與他們爭奪,讓這份江山屬於自己,唯一的做法隻能是滅掉他們。倘若您甘心於為人妻為人母的角色,承認自己是李家的主婦而非武家女兒,您那些兒子們倒是有可能保全,然而您自己也做不成皇帝了。您又想要天下人承認您的江山是自己得來的,和李唐沒有關係;又無法通過自己的能力奪取,那麽唯一能做的就是殺掉所有擁有李家人血統的,由武家人接管江山,哪怕您和娘家人並無半分感情,可隻有這樣,才是您當了皇帝的標誌。就象每一個開國皇帝那樣,江山代代傳,每代都是自己的姓。您沒有殺掉所有的兒子,這是李唐得以複國最主要的原因。您就是再強悍,也改變不了目前的父係宗法製度,更抹不掉您親生兒子血統中的李唐印跡。"
她大口喘著氣,緊閉上眼睛,痛恨喘息道:"早知今日...早知今日!當初...我真該殺光了他們..."
我看著她,一陣厭惡情緒湧上心頭,冷笑一聲道:"當初您不是沒有過這等念頭吧!若不是安金藏,相王早死在您手下了吧!若不是連契丹突厥這些蠻夷都對今上念念不忘令您投鼠忌器,您早就了結他了吧。"
停了一會兒,我的厭惡感漸漸轉為了悲涼,勾唇嘲諷笑道:"數遍了曆代皇帝,殺過子孫的沒有大規模屠殺過其他親友或大臣,對兄弟姐妹殘暴的沒動過自己的子女。您倒好,每樣都占全了。"
她神色一凜,冷峻怒視我,喝道:"賤婢!你也來輕視我!你也來清算我!你嫌他們對我的評價還不夠刻薄!我已病痛纏身,你還在此時踏上一腳!別以為我現在這樣子,你就可以欺侮了!我現在就可告之宅家,你與二張是同黨!與他們不和的宮人早就被他們幹掉了。二張能夠容忍你這麽長時間,不是同黨是什麽?宅家現今正大肆搜捕二張的餘黨..."
我輕輕一笑,淡然問她道:"換一個人來服侍您,會比臣更好麽?"
她停住了口。
我繼續笑對她道:"殺人是為自己能更好過點。如果殺了人反將自己陷入困境,"我搖搖頭:"您從來不做這樣的事。"
她泄了氣。怔了片刻,她喃喃道:"你說的對。我從來就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我殺的每一個人,都給我帶來了好處。殺旭輪的妻妾,探到了旭輪對我的忠誠度,殺重潤他們,全天下的人立即閉上了討厭的嘴!殺人立威,我什麽時候殺錯過!"她高仰起頭,唇邊帶著輕蔑的笑:"象你們那樣婦儒之仁,我早死過千百遍了!你們都在指責我殘忍,你們誰在這個位置上,都會這麽做!我要這個位子,我要捍衛我的追求!"
我微笑看著她,臉上一副憧憬未來的表情:"總有一天,女子不需要付出這麽大代價,去捍衛自己的追求。到那時,女人若想出去自謀生路,不會有人笑話她沒男人嗬護;女人若想留在家裏讓男人養,亦不會有人笑話她不知廉恥,苟且寄生。女人更不必每日提心吊膽,去憂慮自己是否能生出男孩。那時候,女子與男子平起平坐,與男子一樣參加人材選拔,出任各種行業各種職能,哪怕是當了國家元首,也是憑借自己的本事,不是靠嫁人,不是從男人手中奪權而來。"
她冷冷看著我,片刻後吐出兩個字:"做夢。"
我起身,去重溫她那早已涼透的湯藥。
她望著我的背影,嘟囔一聲道:"我看,你也應該吃點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