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天以後,忍無可忍的皇帝下旨,從獄中提出二張,命宰相們齊聚禦前會審,就貪汙一案給出最終結果。
不到半個時辰,紫宸殿傳出殿中監尖細的聖旨宣讀聲:"...張易之,張昌宗有功於社稷。煉製神丹,朕服後聖體安康...免其罪..."皇帝再一次動用皇權幹涉司法,強行將二張赦免。
平安歸來的二張令皇帝欣喜不已,眉開眼笑。立即賜二人溫湯沐浴,命幾名司飾女官前去二張住處,伺候他們洗浴。又命我給她仔細化妝。我邊化 ,邊聽她掩不住的笑語,接連從她口中冒出:"朕該梳個什麽樣式的頭呢?"她眼望著案上七八個奩盒,歪頭沉吟:"這個額黃...太暗了點吧。"她笑著抬頭,問我道:"一會化個涵煙眉怎樣?不不..我看你們年輕女孩們都化拂煙眉..."
這哪裏是八十一歲的老人?這是妙齡懷春的二八佳人,忐忑不安滿懷期待等著心上人。不論我曾多麽厭惡甚至憎恨她,此時亦被她的真情打動,全心全意,給她塑造出一個光豔奪目的形象。
天色漸晚,卻還不見二張的身影。皇帝再坐不住了,命我前去催叫。
暮色籠罩著化成院冰井粉垣。西方一彎如弓細月,眉黛已殘斜掛蒼穹,照著我孤單的身影穿過院中婆娑樹影,停在張易之閣前。簷下鐵馬,被月色映出清冷的光。我茫然四顧,夜風微涼,將我的青衫鼓起,身後垂柳成煙,枝條在風中如絲發飄舞。周圍寂寥無聲,唯鐵馬被風吹起,敲出金屬撞擊的聲音,將眼前這景象,平添一絲詭秘。
為何連個守門的內侍都沒有?
閣內傳出一聲女子壓抑低沉的吟叫聲。我隻覺雙目瞳孔驟然一縮,冷汗微現,瞬間明白了一切。
我銜著一個冷淡微笑,緩步走至一側的窗邊,沿著窗格縫隙,將閣內香豔景象一覽無餘。
張易之手托迎兒兩瓣雪玉嬌臀,正俯身狂吻她的唇。兩人上身衣物未除,下身不見纖縷,未著一物。迎兒跨在張易之腿上,雙足環抱他腰,半闔雙目,星眸迷離,任張易之在她身上婉延起伏。旁邊是麵帶閑散笑意,勾唇觀看的張昌宗。聽到迎兒難以抑製的呻吟,他略微蹙眉,自案上花瓶中取出一朵晚香玉,仍舊帶著那抹玩味笑意,靠近迎兒,猛塞入她半張半閉的口中。迎兒的嬌吟立即低緩下去,所有的輕嗔薄喜,歡情憂癡,均化作喉間深鎖的嬌喘輕唱。那潔白花朵已被她咬碎,片片落瓣如絲如雨灑在她酡紅靨顏上,冷豔無比。她一側的寶髻早已墜斜散亂,蓬鬆雲鬢的烏雲秀發,慵懶無力的纏綿在張易之肩上。
張易之粗重的喘息交織著迎兒壓抑的呻吟,身軀的自由與精神的釋放令他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酐暢淋漓。難以抑製的興奮燃燒著他俊逸非凡的臉,他一把掀掉迎兒上身僅有的羅衫,雙唇沿著她細膩如雕刻的鎖骨一路狠砸下去,一朵朵殷紅的合歡花,在她真珠色的傲人乳丘上肆無忌憚地凋零,又肆無忌憚地開放。
我立在季春微涼的風中,冷冷看著這一切。眼前是曠男怨女的交媾,身後是癡情老婦的企盼。我不由自主地發出譏諷一笑。傻老婆等漢子,女皇帝也有今天!
笑過以後,心底對女皇慢慢產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悲哀。如命根般珍貴的兩個小情人,就在這毫無遮攔的天地中任意踐踏她的臉麵,揮霍她的寵愛,連個看門的都不用,絲毫不在乎被人發現,仿佛女皇根本不存在。或許,他們早已把皇帝架空,哪怕有比這更可怕的大事發生,他們也有足夠的信心,閉塞住皇帝的耳目。
這個念頭令我猛然心悸。快步走到閣門前,我用盡力氣揣開了房門,雙手叉腰,狂聲大叫:"你們還要讓宅家等多久?!"
以後的幾天裏,皇帝躲在寢宮中,既不上朝也不接見大臣,鎮日與二張斯混,真個是形影不離。上一次二張被大臣抓走,給了皇帝太深刻的驚嚇,如今她連宰相都拒之門外,生怕一個不小心他們又來捉人。
皇帝舒服地半臥在貴妃榻上,閉目享受我給她的按摩。榻前香案上一樽小巧銅雁香爐,蠙珠輕走上前,打開爐蓋更換香熏。
這項工作她已做的十分嫻熟。她先搛入一枚燒紅的香餅,再輕抹香灰覆於餅上,杵上幾個氣孔後,她隨意輕展柔荑,纖長手指微翹蘭花,探於香爐上方感應火候溫度。她的動作輕盈優雅,神情專注貞靜。瑩白如玉的手起伏宛轉於煙霧間,飄舞飛揚似兩朵淡雅的鳶尾花。
侍立在旁的張易之久久盯著蠙珠這雙靈動的手,眼睛都直了。
"朕想好了,讓姚元之出任靈武道安撫大使,控製叛亂突厥。此人甚是礙眼,遠遠把他打發了,咱們好快活。"皇帝不抬眼皮,隻微轉了轉腦袋,算是在與張易之敘話。
張易之竟然沒有反應。我側頭,想看清楚他有沒有流哈喇子。幾天前我凶神惡煞從天而將,那一聲怒喝竟然沒有把他嚇出陽萎,實在遺憾的很。倘若那時他有個好歹,豈非我等之大幸!我狠狠想著,就見迎兒微笑著牽動了張易之一邊袖角。張易之隨轉過神來,換上一副恭敬表情,唯唯應對皇帝的話。
蠙珠添完香,對皇帝欠身,倒退離去。目送她的是張易之飄忽玩味的眼神,和迎兒冷如寒冬的笑意。
當晚尚服局裏,內人們如平常一樣忙碌著。我坐在司飾司裏,心不在焉與另幾名內人研製新香口脂,目光接連飄向閣外,遠處傳來宮門關閉的沉悶響聲,我惴惴不安調和著油脂,自己也不知道在等著什麽。
初更敲過,我再一次望向門外,暮色蒼茫中我似乎看到蠙珠手捧一金色圓盒,往長生殿方向走去。我猛然放下手中瓷盒,起身追她而去。
我在尚服局門口攔住了她。她疑惑看著我笑道:"才剛宅家命人送新配的帳中香去長生殿。宅家要親自焚香,與張少卿品鑒。元掌飾就命我送過去。"
我做出一個尋常微笑,若無其事對她道:"我去吧。"說完接過她手中的香盒。
她欣喜微笑道謝,轉身離去。
待他走後,我環顧四周無人,鼓了鼓氣,打開盒子。
縱然早有心理準備,我還是被映入眼中的物品驚的渾身哆嗦,失魂顫抖。
那是幾塊新生兒的白骨,盛放在一小段剖開的霹靂木中。我雙腿發軟,胸口悶痛,倚在宮牆上,氣喘不止。片刻後我按住起伏不定的胸,再次流覽那段木頭。月光下,木頭表麵依稀刻著字跡。我眯起雙目用力辨認,待看清是些什麽字時,早已恐恍不安的心再一次震顫。那幾個字,是一個人的生死時刻。
我蓋好蓋子,一手扶著牆,步履飄忽走回尚服局,派人找到楊典飾,命她立即親取帳中香往長生殿送去。然後我穩住情緒,手捧香盒,徑直來到迎兒麵前。
我冷若冰雪的臉色嚇住了她。她目光閃爍遊離,不敢直視。片刻她略揚起一邊黛眉,冷笑一聲詰道:"幹卿何事?"
我咽下一口氣,強忍住扇她的衝動,厲聲喝問道:"那是思公主的生辰和祭日,對不對?!" 心頭血氣難耐上湧,我雙眼冒火,低聲吼道:"你模仿當年王皇後與母柳氏求的厭勝之術去刺激宅家,你為了除掉蠙珠,不惜用思公主來打擊皇帝,甚至用嬰兒白骨去嚇她。你明知道她對小公主懷有思念愧疚之情!宅家受的刺激越大,憤怒就越大,蠙珠就會死的越慘。這是你的計劃對不對?你何時變的如此狠毒!"
她淡淡看著我,若有若無的笑容顯現在臉上:"對。你說對了。我就是要讓蠙珠從我眼前消失。我見不得她那浪蕩狐猸的樣子!"
巨大的憤怒化做一陣沉默,我難以相信眼前這人的麵貌在短短五年內變的如此陌生。我控製住音量,緩緩問道:"曆來宮中厭勝之事,都以幾十條人命的代價慘烈收場。薑尚服警告過你我對不對?十年前相王妻妾宮人被誣厭勝,什麽結局你不是不知道!整個尚服局都將被你牽扯進去!你憑什麽覺得你能置身事外?!"
她顰眉淺歎,幽幽開口道:"易之會保護我的。還有六郎。"
隨後她幡然變色,妒狠將她絕美容顏損失殆盡,眉頭擰著,嘴角向下撇著,惡態備至,令我陡然打了個冷顫:"我不能再讓任何人搶走我的至愛!同樣的錯誤,我不能再犯。誰再來打我男人的主意,就是自己找死!就她那個爛貨,也敢跟我爭?"
我怔然望著她,輕笑一聲道:"你又是何等模樣?你比她更美麽?"
她被我擊的猛漲紅臉,長眉躍起,差點飛出額頭,咬牙一聲道:"至少比你強!自己也不照照鏡子!沒看易之都不愛搭理你!還巴巴地跑去偷看我們!不過也難怪,長年鎖在這深宮裏,那兩個男人又是絕色,不著急才怪呢!"她聳起鼻子,帶著嫌惡之色輕輕打量我道:"著急也沒用。誰叫你沒生一副好皮相呢!不象我,輕輕鬆鬆手指一勾,麵首也好,王子也罷,無不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我忍無可忍,不加思索衝她怒吼道:"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車見爆胎!"我喘息著大歎道:"咱能不這麽自戀麽?"
我難忍輕蔑表情,挑起眉梢譏諷她道:"尊駕與兩位張先生還真是匹配。美色賦予你們這類人簡直是罪惡。還真是扭曲的可以!"怒火在我心裏熊熊燃燒,我顧不上她是否能懂,橫豎不為說給她聽,隻為發泄:"所有人都必須讚美你,崇拜你,稍不如意便妒火中燒,非要別人持續的關注和讚美。自我核心價值為空。永遠要通過別人的眼光來評判自己。嘿嘿!傍男人就傍吧,還傍兩個男妾。他二人還要靠皇帝施舍呢!找也不找個有點骨氣的!如今這形勢,那兩人都自身難保,還保你呐,做你的大頭夢去吧!"我斜著眼睛看著她,冷冷一笑道:"我要是你,就不會在這個時候算計人。你布了這麽狠毒的一個局,若沒有被我截住,你打算如何麵對結局?"
她猛地一揮手臂指著我罵道:"多管閑事的賤人!若沒有你生事,那賤婢早成灰了!上回相王那次,宅家半句都懶的問,直接讓她們消失!宅家是誰!就算她想問,也追不到我頭上。誰看見了?"
怒到極點時,我反而被她逗樂了,哈哈笑了幾聲,我做出憐憫之色道:"蠙珠是你手下,你是她的上憲。她犯了死罪你能跑的了?宮裏的規矩你不是不知道,下人犯錯,管她的人要跣足散發,長跪北門一日以謝罪。若非我早有預見,此時你就在光著腳罰跪呢!不說別的,你丟的起這個人嗎?!"
她愣住了。我歎口氣笑道:"忘了自己現在是有品秩的內職人員了吧!殺敵八百,自損一千已經很愚蠢,何況蠙珠並非你的敵人,這一切都是你假想出來的。"
她漠然看著我,沉默不語。片刻後冷淡說道:"也許吧。不過,我寧願錯把她當敵人,也不能容忍被拋棄。在這座皇宮中,沒有靠山,我一天都活不下去。"
我不自覺提高嗓門叫道:"因為你看不到自己的價值,所以你自動把自己置於被支配的地位,所以你極端依賴男人的關注!不過我必須提醒你,二張絕非你的靠山。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是你的男人,他們是皇帝的禁臠!宅家近幾年接連違豫,你便把她當了病貓,打起她男人的主意。別忘了,上次與宅家爭男人的是她的親姐姐,宅家直接讓武夫人滅跡。你模仿的那位皇後,被宅家打了一百杖,折斷四肢扔到酒缸裏泡了三四天,最後絞死。"我盯著她發白的臉,淡笑道:"酒精有消毒滅菌的作用。宅家就是要讓她的情敵嚐遍痛苦受盡折磨才死。和她搶男人,你自己掂量掂量。如果你非要找靠山,就找個更牢固一點的吧!"
她直盯住我眼睛:"誰?"
我平靜注視著她,腦中有一瞬間的猶豫,之後淡淡說出一個人的名字:"李隆基。"
不知是不是沒聽清,她偏頭蹙眉,疑惑問道:"誰?你說誰?"
"臨淄王,李隆基。那是笑到最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