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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慟哭)

(2015-04-21 11:24:50) 下一個

大足元年九月初三,邵王李重潤因與其女弟永泰郡主竊議張易之兄弟,為人所構,被盛怒的皇帝下令杖殺於合璧宮綺雲殿。主婿武延基坐罪自殺。幾個時辰之後,九月初四淩晨,幽禁中身懷六甲的永泰郡主,驚聞兄長與丈夫同日斃命的噩耗,小產失血死於合璧宮連璧殿,年十七。

合璧宮,是二十六年前,皇帝長子李弘暴卒的地方。時至今日,又添三具冤魂。

當宮人被允許出入合璧宮時,已是初五那日的上午。陽光照在宮簷脊蹲著的坐獸上,映入水中,如鴟吻入海。我踩著一地的落葉,推開了連璧殿的閣門。

殿內空無一物,曾經被血滲透的地麵已被內侍擦拭幹淨,發著陰冷潮濕的光。太平公主默默立在殿內一角,對著牆壁一處尚未清洗幹淨的血汙發呆。

我走到她身旁,她並未側頭顧我,隻輕聲自語道:"你看這片血汙周圍,還有指甲的抓痕。"她幽幽歎氣,聲音淒涼而冰冷:"穠輝臨死前,下身血如泉湧,雙手沾滿鮮血拍抓牆壁求救,卻無一人敢進來援助。"她的聲音漸漸啞了下去,望那血跡喃喃自語道:"姑母...替你報仇。"

說完後她轉身離開,我默默無語隨她走入殿外院中,西風吹散院中一處攀著枯樹的老藤,藤上萎謝的幹枝搖動著發出沙啞響聲,聽起來竟比枯樹上的昏鴉還要淒涼。我跟在公主的身後,望著她的背影說道:"臣...願意回到宅家身邊去。"

傍晚宮門即將關閉之前,我躲在自己房中,手捧李重潤遺留下的那方印璽,仔細端詳著。半晌歎了口氣,起身來到掖庭,想找個可以出宮辦事的小黃門把印璽傳遞出去。迎麵碰上了好久不見的高力士。他早已不在內廷供職,而是隨永泰郡主嫁到了武延基的府邸。既然不屬宮中人,他應能把印璽帶出去。我將印璽托在手掌中,捧到他麵前:"這是邵王的遺物,麻煩你找個可靠的小黃門,交到國子監丞裴粹的三女手裏。"

高力士睜大眼睛,略帶驚訝望我道:"婉侍還不知道麽?裴小娘子,已於初三那日亥時...歿了。"

我看著他,心裏隻剩一片麻木後的冰涼。眼中十分幹澀,想來是這幾日連續的痛哭,再無淚水可垂。

高力士有些傷感地自顧自言道:"這場風波,邵王府與魏王府坐廢,原在二府當差的宮女宦者全都招回內廷嚴加審訊,若有曾多唇舌是非的便借此時機發配西京守陵灑掃。二府婢女中有侍過寢的全都被逐出宮去當了尼姑。我原是跟了永泰郡主進魏王府的。上月魏王的堂妹和夫婿裴光庭來魏王府,見我會辦事,就向郡主討了我去。竟然就躲過了這一劫。"

我闔上手心,默默垂下手臂。小小的白玉被我握的漸漸有了溫度,我無力倚靠著宮門,體會掌中玉璽傳出的溫潤氣質,似乎又看見了它原來的主人,含笑溫和地輕嗔我道:"傻丫頭。"

發瘋的痛楚瓢潑大雨般向我澆來,我全身的汗毛孔抖然張開,頭發根都豎起,驚悚顫抖著。我看見李重潤的身影從一片煙雲中朝我走來,我聽見他采采流水的嗓音清晰無比地在我耳邊回響:

他風姿特秀神情俊朗,衣袂飄香對我微笑:"婉侍春祺。"

他靦腆眨著亮眼:"多麽通解人意的豺!"

他老成持重的教導:"還望諸君靜以修身,勤於養德,不負國家之重托。"

他的驚喜:"你果然聰明!"

他的調皮:"婉侍這等人才,孤可舍不得打。"

他一廂情願地細心嗬護:"與其看你刀叢中跳舞,我寧願看你深閨中繡花。"

從未有過的大悲,自胸中湧起。我頹然跌到在地上掩麵慟泣,伏地痛哭。

剛隻哭出一聲,便被高力士一手捂住口唇,迷蒙淚眼中,我看到他神色嚴肅,沉聲警告我道:"婉侍噤聲!這般傷心慟哭,被人看見會以為你與邵王有什麽情愫,到時連你也被送去出家!"

我泣不成聲悲鳴道:"我心已死,何懼出家?"

高力士垂頭歎道:"話雖這麽說,然而同樣是孤老終生,留在宮裏也比打發去當姑子好。留下來就有指望。我們這些侍者,生命象落在書案上的浮塵一樣任人一揮而逝,唯一能自保的就是攀上棵大樹。宮裏貴人多。趁著年輕好時光,多給自己鋪條路。將來哪怕是真當了尼姑呢,也有翻身的機會。哎!"

他搖頭離去。我望著他幹瘦枯小的背影,絕望閉上雙眼。長期的彎腰侍立,他的身子已經直不起來。他折腰駝背步履蹉跎,象個六十歲的老人。其實,這年他才十六歲。

幾天後,大病初愈的太子和太子妃,穿戴整齊,怡然含笑,帶著剩餘子女,和公主,相王一家來到上陽宮,陪老母親共度重陽節。

上陽宮內菊花滿地黃金似錦。皇帝頭插茱萸神情自得,看著子孫臣民由我等女官帶領一批批對她叩首跪拜。身旁仍是那兩個麵首環繞著,皇帝頻頻與他們愉悅說笑,殿中上下一派歌舞升平,團圓景象。新月初升,一縷深秋夜風吹入內殿,我看見皇帝微微縮了一下身子,似是感到一絲寒意。而他兩側的二張,扔是滿麵紅光,額頭閃著點點薄汗,盯著舞伎們目不轉睛。

八十歲了。縱然再是不服天命,終是抵不過年輕人的精力。皇帝無限愛憐地看著二張,老邁昏花的眼神落在他們臉上,竟如初戀少女一樣炙熱強烈,激揚似火。那一刻皇帝的表情令我深信,她是愛著他們的。這兩個男子,不是她的寵物弄臣,而是她的夫君,她的依靠,她首次平等看待的家人。

就在我惶惑之即,驚奇發現太子李顯已來到皇帝麵前,細心捧起母親的雙足,放在自己微微彎曲的懷裏,輕輕捂著。這細小動作並未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幾天前那場慘劇並未給人們留下什麽印象,太子很識相地為母親暖腳,體貼入微,歡笑晏晏,映入人們眼簾的,仍是一片母慈子孝其樂融融的和諧場麵。

也許死的人已太多,無人再顧的上為死者傷感。活著才是當前的首要任務。上至太子三兄妹,下到我們這些宮女宦官,無人不在為活著忙碌。皇帝有心令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在為活著奔波。

也不能說這三人的死對活著的人毫無意義。就在重陽前一天,一紙詔書下來,任命相王李旦為知羽林衛大將軍事。知某某事,和真正掌握實權相去甚遠,然而這紙任命已足令李家人欣喜若狂。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任命。意味著李氏終於又有了接觸禁衛軍的機會。以皇族三人的生命換來皇帝的信任,這交易似乎不算太冤。何況太子地位好歹保住了,一家人並未受到株連。太子在經過十多年反複爬過鬼門關的考驗後,又一次交出了滿意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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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人的死法,幾本正史記載各不相同。新舊唐書一律是杖殺。資治通鑒引用新唐書則天本記,說的是逼令自殺:《資治通鑒·則天順聖皇後》:“太後春秋高,政事多委張易之兄弟,邵王重潤與其妹永泰郡主、主婿魏王武延基竊議其事,易之訴於太後,九月壬申,太後皆逼令自殺。第三種說法,是《舊唐書》張行成傳記載的,武則天把這三人交與李顯自己處理。李顯害怕禍及全家性命,忍痛絞死了他們:"中宗為皇太子,太子男邵王重潤及女弟永泰郡主竊議二張專政,易之訴於則天,付太子自鞠問處置,太子並自縊殺之。"

60年永泰公主陵被發掘。出土的墓誌有珠胎毀月的記錄,顯示她死時懷著胎兒。所以推測她死於難產或小產。但我認為僅憑"珠胎毀月"四字無法斷定她死於難產。如果她真是被杖殺或自殺的,隻要她懷著胎兒,都叫珠胎毀月。史中記載重潤和武延基死於九月初三(壬申),永泰公主墓誌上,她死於九月初四。僅差一天。根據這個墓誌銘,其夫武延基是被利器殺害的。"自墳喪雄愕,鸞愁孤影,槐火未移,柏舟空泛。珠胎毀月,怨十裏之無香。瓊萼調春,忿雙童之秘藥。女娥虎曲,重碧國而忽去。弄玉蕭聲,入彩雲而不返。嗚呼哀哉!以大足遠年九月四日薨,春秋十有七。"這裏"蚊"是蛟龍,喻男性,指武廷基。"雄愕"是利刃,因古名劍幹將、莫邪有雌雄之分而謂。"鸞"是鳳鶯,喻女性,指永泰公主。"槐火"出自《莊子·外物》,謂陰陽鍺行的火焚燒大槐,此指武廷基被殺。"柏舟出自《詩經·柏舟》,喻永泰公主守寡,"珠胎"喻女子懷孕。"瓊萼"即瓊花,古時喻皇帝子孫。雙童,暗指二張,秘藥指的是告密。"忿雙童之秘藥。"我是根據這句話想到文中女主暗示李重潤"二張需要秘藥"的情節的。

邵王重潤被武則天直接下令杖殺,許多人認為不太可能,因為他是嫡長,也是以前的皇太孫,皇位繼承人。所以很多人更相信他是被武則天交給李顯處理,李顯揣摩聖意的結果。不過我更相信他是被武則天直接下令杖殺的。根據武則天以往對子孫的虐待記錄,她幹出這樣的事一點不奇怪。很有可能,武則天九月初三處死重潤和武廷基,由於公主懷孕,沒有立即處死她,而是緩刑,等生完孩子再處死,這恐怕才是銘文中"槐火未移"(就是守寡)的真正所指。永泰公主緩刑才一天就突然死去。最有可能的推測,她一天連失兩個親人,精神受打擊後死亡的。

永泰公主是中國曆史上唯一一個墳墓被冠稱為“陵”的公主,規格與帝王相等。

附: 大唐永泰公主墓誌銘 (第一段)

太常少卿兼修國史臣徐彥伯奉勅撰

臣聞絳河南澳,天女懸於景緯;湘巌北渚,帝子結於芳雲。是以彼莪者 唐,讚肅雍之禮;坎其擊鼓,殷作配之儀。則王姬之寵靈光赫,其所由來者尚矣。公主諱仙蕙,字穠輝,高祖神堯皇帝之玄孫,太宗文武聖皇帝之曾孫,高宗天皇大帝之孫,皇上之第七女也。倬矣帝唐,現哉神聖,故以轥轢於王表,葳甤於□國□矣。公主發瑤台之光,含珠樹之芳,蓄兌靈以纂懿,融須編而啟祥。神授四德,生知□行,鬱穆韶潤,清明爽烈,瓊蕤泛彩,拂穠李之花;翠羽凝鮮,綴香苕之葉。是以奉言彤史,承訓紫閨,敏學雲□,雕詞錦縟。歌庶薑之絕風,吟師氏之明誥。動必由禮,備保傅之容;言斯可則,興後皇之歎。慧誌罔渝,韶音允塞,天光誕集,楙冊遄開,寵盛簪珥,邑延湯沐,大啟平陽之園,俄聞單伯之送。以久視元年九月六日,有製封永泰郡主,食邑一千戶。嗣魏王武延基,濯龍英戚,嘉魚碩望,□樂攢於厥躬,琳琅奪於群寳。闕父之子,獨預王姻;齊侯之家,仍為主第。結縭星□,□粹河洲,寶弓藏櫝,紛泌泉之上;神璫蘊笥,爍炎庫之庭。紫罽盈軿,黃珪委綬,澤□□鎖,番奩凝鏡,蔚金翠於西城,降歌鍾於北闕。自蛟喪雄鍔,鸞愁孤影,槐火未移,柏舟空泛,珠胎毀月,怨十裏之無香;瓊萼凋春,忿雙童之秘藥。女娥篪曲,乘碧煙而忽去;弄玉簫聲,入彩雲而不返。嗚呼哀哉!以大足元年九月四日薨,春秋十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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