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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忤旨)

(2015-04-13 12:34:17) 下一個

五王宅總管不知何時出現在我們麵前,恭身對邵王道:"才剛宮裏來人,叫大王進上陽宮麟趾殿,陪陛下用晚膳。太子殿下,相王與太平公主已到,就等大王了。"

我帶著芸兒,和邵王一同走出五王宅。

王宅門口,各家奴仆成群恭侯著主人。邵王一露麵,王府眾奴仆立即上前,牽馬執轡忙個不停。邵王愣愣看著自己的馬,神情恍惚。此時就見一名婢女走到邵王身邊挽袖行禮,低首問道:"大王可曾見到奴婢的妹妹麽?"

她的聲音不大,我卻猛的顫栗起來。邵王好不容易克製住的悲傷再次湧現,神情慘然麵色蒼白:"你的妹妹..."

王宅總管催促邵王快些進宮,邵王失魂落魄,竟然連馬鐙都上不去。眾人驚訝不已,我黯然歎氣,走過去對邵王道:"大王...不如隨臣一同坐車回去罷。"

積善坊是距離洛陽宮最近的一個坊。隻一過天津橋,巍峨宮闕便立於我們眼前。快到宮門口時,一直沉默不語的邵王突然喃喃問道:"隱月...倒底說了什麽?"

我摟著早已睡熟的阿芸,低聲回道:"她沒說什麽。是你說了什麽。你還記得你說過什麽話了麽?"

他淒涼抬起頭,看我半晌,茫然搖頭:"不記得了。"

他垂下頭,兩滴淚珠落在地上,長歎一聲道:"是我,害了她。"

下車時,他淡淡道:"我想給半月脫籍贖身。"

皇帝身邊一位小黃門等在宮門口。見我與邵王同來,上前欣喜道:"很巧,宅家也傳婉侍帶芸兒覲見呢。太子殿下帶了小郡主奴奴前來陪宅家晚膳,宅家見小郡主孤單,命我等在這裏伺婉侍回宮,帶芸兒同去麟趾殿陪伴小郡主。"

聽到李奴奴在場,我大概猜測出這不是普通的家宴,很可能皇帝要與太子和邵王商議和親的事。吐蕃幾個月前派遣來使,表示可以與天朝議婚,但條件極為苛刻,要河套以西一大片土地當公主的嫁妝。

我們先後進入殿堂,皇帝已用完膳,由二張陪著坐在上首,帶著淡淡倦意看著太子懷中的奴奴邊吃邊玩。見阿芸來到,皇帝命內侍再添一食案,讓兩個小姑娘坐一起,命我在她們身旁服侍。邵王叩拜完畢,坐在自己的案邊,麵對一桌子美食發呆。

皇帝看了一會小姑娘們,歎了口氣開口道:"想不到阿史那俀子竟然孤身逃到吐蕃,更與吐蕃聯手侵犯我邊境!當初怎就讓他跑了呢!"

阿史那俀子的父親,西突厥首領,皇帝欽賜的西突厥興昔亡可汗阿史那元慶,幾年前被來俊臣誣殺。元慶另一兒子流放崖州,西突厥阿史那姓幾盡滅族。隻有俀子隻身一人從洛陽逃出,投奔了吐蕃,被吐蕃立為西突厥可汗。如今與吐蕃聯手反周,誓報滅門之仇。皇帝在為她當年重用酷吏濫殺無辜付著代價。

不過這代價不必她自己付。蠢蠢黔黎是她可以隨時驅使征戰,為國捐軀的炮灰。

"吐蕃的胃口還真是大!已經答應了和親竟然又突然屯兵茂州,非要河西九曲!反複小人,無恥之極!"皇帝恨恨道。

太子麵帶憂色斟酌開口道:"久視元年唐休璟曾大敗吐蕃將軍麹莽布,斬麹莽布支副將二人,斬首二千五百級。吐蕃甚懼這位將軍。隻是他現在人在幽州,如若令其遠征青海,吐蕃以逸待勞,勝負恐難料。"

"重潤,你的意思呢?"皇帝淡淡問道。看樣子並不認真。

李重潤眉宇間淒艾之色尚未散去,怔然睜著迷罔大眼睛,不知所措。

太平公主努力微笑,口中急切催促他道:"鷫鸘,至尊問你話呢!吐蕃想要河西九曲之地,你怎麽看?鷫鸘?"

李重潤好容易回過神,望皇帝喃喃道:"陛下怎麽看,臣就怎麽看。"

眾人大愕。皇帝皺皺眉道:"你這是什麽話?"

李重潤淡如青山的臉上帶出一絲蒼涼的笑:"吐蕃想要河西,給他好了。"

太子大驚道:"你胡說些什麽?如今戰事膠著不堪,前方將士為國捐軀博命血戰,你反說這等沒骨氣的話?"

李重潤輕輕笑道:"昔有漢元帝,遠征珠厓。費盡兵力耗盡錢財,勉強征了那片土地,可漢人的駐軍天天死人,珠厓的百姓天天造反。元帝思考良久,問出了一句話:夫萬民之饑餓,與遠蠻之不討,危孰大焉?"

他靜靜看著父親,聲音雖緩卻很堅定:"比起領土完整,疆域遼闊,人命才是最重要的。被天朝派去遠征的兵丁,誰人沒有父母妻兒兄弟姐妹。兩國交戰馬革裹屍血流成河,隻為顏麵上那一點點虛幻的好看。而那片土地上世代生息的人,並不在乎自己姓周還是姓蠻。你認為你爭奪領土是神聖的正義的,他們認為這是掠奪是強占,是破壞了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寧,是為自己私欲而陷百姓於家破人亡。爹爹,這世上沒有比戰亂和苛政更可怕的災難了,我們都親眼見過,不是麽?民為貴,社稷次之,因為江山土地是為百姓生存提供衣食的,不是倒過來,用百姓的生命去填的。"

他一顧我們這張食案:"我天家既然允諾了和親,卻還要與他們爭奪土地兵戎相見,異日小妹入了吐蕃,叫她如何自處?"他忽然雙目微紅,望著奴奴測然長歎:"我能為你做什麽?我剛剛失去了一個...人命,真就這麽不值錢麽?"

皇帝森森然冷笑的聲音自我們頭上傳來:"隻知兒女情長的敗家子!"

太子惶恐不安仔細端詳著兒子的臉,拉著李重潤衣袖一角道:"大郎!你怎麽了?怎麽今日這般癡傻?盡說些沒頭沒腦的話?身上不適麽?怎麽赴個滿月宴成了這樣?"

相王李旦生怕邵王再說出什麽驚駭言語來,此時快速銜起欣然笑容,對李重潤溫和笑道:"重潤是不是看到成器有後,心下著急了?正好,宅家剛還同我們念叨,你也不小了,該給你成親了!宅家相中了左千牛將軍楊知慶的女兒,你也認得的!等吐蕃的事情告一段落,就命春官籌備聘定事宜。"

李重潤目色悲涼望著相王,即無驚訝,也無喜悅,隻有極度失望後的一片哀傷。片刻他輕輕來到大殿中央,端正儀容雙手俯地,折身下拜道:"陛下恕罪。臣不願納楊娘子為妃。臣已意屬他人,懇請陛下成全。"

他的音量不高,滿殿的人卻都被他接二連三的忤旨妄為驚呆了。半晌,皇帝冷冷哼了一聲,問道:"是誰?"

邵王抬首,望著皇帝微笑道:"國子監丞裴粹的女公子。名潔,字信貞。"

皇帝揚起眉毛,麵帶譏諷,淡淡對太子笑道:"你倒真給我教出個好孫子!"她明顯老態的鳳目中,驟然劃過一道冷光,殿中所有人都打著寒顫:"前方將士浴血奮戰,朕與太子日夜勳勞,汝身膺王爵,食民膏血,不知體恤不曾分憂不思回報,隻知與人私情縱浪,不知廉恥。爾心何安?"

嚇的太子兄妹三人紛紛離座,麵向皇帝叩拜求情。

一直不語看著這一切的二張此時先後含笑而視。就見張昌宗哧的一聲笑道:"宅家也忒嚴厲了,看把他們嚇成這個樣子!邵王還是個孩子呢!"又聽張易之不緊不慢輕笑道:"邵王一向仁孝,今日反常定是多貪了幾杯,宅家何必計較?異日他必會尊從宅家旨意的。"他慵懶笑著看足下眾人,那一縷眼波柔媚的就要漾出水來。

皇帝眯起雙眸細細看著邵王,冷冷笑道:"仁孝?你不提我也不曾注意。他現在都敢公然忤逆朕,等哪天朕去了,他指不定怎樣左右史官對朕口誅筆伐呢!"

張易之淡淡一笑道:"宅家言重了。邵王雖有些小兒女心性,於大是大非上並不曾有半點含糊,可算的上是有情有意,知恩圖報的人。若非宅家慈悲天恩浩蕩,邵王如今豈會處於這九天宮闕廟堂之上?這點道理,邵王豈會不知?"

他爐火純青的挑撥手段令人震撼。皇帝恨恨怒喝道:"知恩圖報!你兩真個善良天真!還替他說話!等朕走了,看你二人能在他手下討得半分立錐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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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厓: 即現在的海南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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