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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齋娘)

(2015-03-09 08:16:31) 下一個

皇帝一怔,描畫精致的雙眉猛的一挑,恨恨瞪著女兒冷笑道:"好!那現在我就讓你看看,天下人服的倒底是誰!東突厥的默啜可汗多次派使節來求婚,欲以女妻李氏子。我就是要讓我們武家男兒去,看他敢不把女兒嫁給武氏子!我就是要讓全天下人都看看,如今到底是我武氏的天下,還是你李家的天下!"

我有些無奈的想,皇帝的自信是從哪裏來的。也許是她以周代唐這幾年來,政局一直沒有什麽大的波瀾,強有力的鐵腕震住了蠢蠢黔黎,長時間的一帆風順令她產生一種錯覺,真以為她一手創建的武周王朝贏得了天下人的心。

皇帝驕傲的看著太平公主。如今僅存的幾個李家男人,個個成了她腳下的螞蟻,殘喘苟延著。她有足夠的資本奚落嘲笑這個家族,她的手下敗將。

"我讓你改嫁武氏是為保你一世安全。你的兒子們承祧武氏宗祠,你是武家的女主。我武周火德興旺,赤氣衝天。日後無論是誰繼大統,你都能在武氏的庇護下平安幸福。"

太平公主聽後淒然一笑:"我是大帝的女兒。我不需要誰的庇護。我需要的,阿娘給不了我。"她眼中閃著悲憤的光:"以我和武攸暨雙方各自元配的性命換來的結合,有什麽幸福可言!"

皇帝稱帝前夕,她一個不起眼的侄子武攸暨一天出門,前腳剛走後腳家奴象失了心瘋一樣追上了他,驚恐不已地對他稟報家中娘子突然暴斃。等他心急火燎趕回家,迎接他的是尚有餘溫的屍體,和一手持鴆酒,一手持太平公主生辰的內侍。

半晌無人說話。母女神色都有些黯然。公主憂怨的兩痕秋水,從母親那裏慢慢轉到我身上。她走到我麵前,勉強笑道:"止元,萬泉縣主下月就要歸於豆盧氏了。你們幼時常一齊玩耍,她現在還總提到你。過兩日你到我宅中去看看她吧。"

我點頭。萬泉縣主薛氏,年十一。薛紹遺腹女。當年薛紹的死訊傳入,公主受驚早產,生下一個失去父親的小女孩。這兩日尚服局正在為她出將準備昏禮。她的這些故事,是尚服局內人們邊搗練衣物邊閑談時被我聽到的。那個叫止元的女子,與縣主有何淵源,我一無所知。現在隻好木然的點點頭。

皇帝歎口氣道:"你還在想著他?"皇帝有些不悅:"那薛紹有什麽好?值得你十年了還念念不忘?!"

"他愛我敬我,並不因為我是個公主。我是公主,他憐我惜我;我是村婦,他同樣憐我惜我。阿娘!在您這一生中,可有過一個人,知你疼你不是因為你的身份,而僅僅愛的是你這個人?無論你是貧窮還是高貴,無論你變成什麽樣子,他對你的情感始終不渝。有嗎?!"

皇帝嗤的一聲笑了出來:"真個癡兒!哪有這樣的情感?你要什麽都不是,他會多看你一眼?你要沒什麽能拿住他的,他肯心甘情願的跟你在一起?天下有這樣的傻子麽?"她目光如火,堅定告誡女兒道:"你記住!隻有擁有權力,讓所有人都畏懼你,才能要什麽有什麽。你才能感到安全!恐懼永遠是比愛戴更可靠的情感!"

她望著水中成對的鴛鴦,悵然歎道:"我若沒些手段,能幫助你父親剪除長孫無忌等顧命大臣,幫他坐穩江山,而隻是你父親的寵妃,他能長久眷顧於我?我若不是天下之主,手握茫茫眾生之命,那薛懷義能真心實意獻媚於我?收起你的小兒女情意吧,沒的讓人笑話!"

把李治和薛懷義相提並論,不知先帝在泉下做何感想。不過這倒解釋了為何皇帝總盯著那些鴛鴦。

太平公主以簪代箭的投壺並沒有阻止來俊臣的腳步。來俊臣的刑堂當晚便入駐了東宮。皇嗣李旦被囚禁在別院裏。東宮三司所有內侍宮女一個不漏,就連我們六尚和內侍省幾個偶然送物什到東宮的人都不放過,全都扣在了裏頭。東宮上空一片如血殘紅,內侍宮女淒慘的呼嚎聲此起彼浮,傳遍整個禁中。隻在書中見過的十八層地獄,此時真真切切出現在我們身邊。第一次,嬌弱花柳的內人們直接麵對凶殘的楚毒,第一次,死亡離我們這麽近。

第二日長長一整天,我坐臥不寧,心神不安。司飾司內人大多和我一樣,平時最愛說笑的小宮人,這日都是眉頭緊鎖,惶恐不堪。宮人們低聲傳誦著可怕的小道消息,有好友在東宮供職的,邊說邊小聲泣著。傍晚,自皇城的太常寺來了位小內侍,請我到太常寺所屬的郊社署,說有一位郊社齋郎想要見司飾內人。

等見到這位郊社齋郎,我大吃一驚。竟然是位妙齡少女。這才想起自女主天下後,向來由男人把持的祭祀也開始出現女人的身影。齋郎是個官名,無品,供郊廟之役。本屬門蔭之位,官宦子弟均可出任,如今世家的女兒也來了,齋郎變成了齋娘。

"我姓楊,單名秀,小字令姿。"她矜持淺笑著。

"夫何瑰逸之令姿,獨曠世以秀群。好名字,人如其名。"我輕聲讚到。

她依然淡淡笑著,不置可否。

"我用了你們司送來的澡豆,這裏有些紅癢,還起了一片疹子。"

過敏了。我回想了一下澡豆的配方,大概猜出是哪幾味香料在起作用。我叮囑她戒些燥熱之食,她兩眼無光心不在焉,眼望著東宮方向發呆。

"你這裏... 怎麽樣?"我四下張望著,希望能看到半個人影。中央衙署總好過禁中吧。

"我前日遣郊社署一小璫,到東宮太樂署尋些郊祭樂譜。皇嗣近幾年不出閣門,隻招了些太常寺樂工,整日談講些音律,以慰寂廖。不想那小璫一去再無音訊。想是已被緝押。我已遣人去打探消息。隻盼他能平安歸來吧。"她憂慮之色已上眉頭。

我們各自無話,枯坐了一會。天色漸暗,她起身,手拿香火,依次點起巨型宮燈那數十盞蠟燭。

閣門被叩了幾聲,她立即奔過去開門。我亦緊步上前,期望來人能帶來欣慰的消息。

門外一位中年宦官,頗為機警老練,想來有些手段,可以打聽到那閻羅殿的情景。

他看著我們,沉靜了一下。片刻後開口道:"指骨皆斷。活不成了。"

楊秀一動不動,麵不改色的望著他。我做不到她那樣沉著。雖做了準備,心中依然存了些癡念。我微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楊秀麵上不驚不懼,聲音不悲不喜:"東宮其他人...如何?"

"東宮左右近侍,皆不勝捶楚,紛紛自汙,均稱與皇嗣同謀逆反。我看殿下此次怕是在劫難逃了。"

那黃門內侍此時難忍悲色,口中喃喃發出聲響,不知是在發問,還是在自語:"謀反!可是誅族的大罪啊!宅家果真要效仿那漢武帝,自夷三族麽?!"

待那黃門離去後,楊令姿回坐到蒲席上,自身邊閑閑扯過來一柄紫檀五弦琵琶,橫抱在胸前,斜倚著憑幾,兀自撥弄起來。雲母撥片被搖紅燈火照著,發出冷冷的光。她低眉信手不成曲調的彈著,似是要弦弦掩抑無邊的心事。那一聲聲慢抹輕挑,聽在我耳裏象鬼哭一樣無助淒涼。

我又驚又懼,坐立不安道:"小娘子現在還有心情弄琴?"

"人命在幾間?"她並不顧我,輕輕歎道:"不在數日間,不在飯食間,隻在呼吸間。一呼一吸,人命持續。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去?"

她有一搭無一搭的撥著琴弦:"一呼一吸,便是一徹一悟。是明知下一刻就要引頸就戮,此一刻也要讚之頌之,歌之詠之;明知下一時就要血流成河,此一時也要謝之拜之,舞之蹈之。"

燭火襯的她眼睛如貓眼一般明亮,她微微眯起雙眸,給了我一個絢麗異常又驚恐無比的微笑。手中忽的當心一畫,四弦一聲裂帛震天。耳邊傳來她幽幽的耳語:"昭儀承恩,陛下萬年!"

我渾身猛的一個機靈,連頭發根都豎了起來。王皇後從地獄裏發出的朝賀,蕭淑妃貓樣神情的詛咒,此刻一並集中在眼前這明豔少女的身上。

皇帝一個一個滅掉自己的子孫,發了瘋一般的摘瓜。所謂最偉大無私的母愛,一旦沾染上權力的毒液,竟然扭曲到這等地步。先皇後和淑妃臨死前的咒語,如今看來多多少少靈驗了。

她看到我在抖動,轉眸望向窗外,對著圓月淡淡說道:"陛下母家榮國夫人是我的先祖。廢後王氏堂侄,故太原郡公王方翼,是我外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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