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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禦史)

(2015-03-09 08:10:14) 下一個
多年後我回想起來,才發現我那時當真是幼稚。不論皇嗣是何狀態,他的存在便是對皇帝最大的威脅。這種對皇帝安全感的破壞,源自於皇嗣的血統。他身上流著李唐皇族的血,他是太宗高宗的子孫,他是李氏皇朝的合法繼承人。無論他願不願意,他永遠會被天下黎民蒼生視為正統,視為老婦人過完女皇癮後不得不歸政的對象。實際上,這皇位本就是她從兒子手裏硬奪過來的。天下人怕是早已等不及要看她下台那天了。女皇自己比誰都清楚,兒子對她究竟意味著什麽。

她看皇嗣的眼神越來越冷峻。當我隱隱聞到血腥味時,東宮上空,鷹犬那陰鶩森冷的黑色羽翼已劃過蒼穹,向我們飛速襲來。

那日微風嫋嫋,流鶯比鄰,皇帝看似心情極佳,命眾人擺駕西苑積翠池。

我仍舊一身男裝打扮,隻在襆頭兩側各別了一玫藍色珠花,隨行的各司女官都跟在皇帝禦輦的後麵,魚貫進入西苑正門。

我走在最後。遠遠看到門下有兩個人,待禦駕通過時雙雙俯首跪地。其中一人好似庶民打扮,另一人身穿淺緋色圓領袍,腰間金帶,帶上懸著銀飾龜符,一望便知是五品大員。

當我走近他時,他剛剛站起。隨著他行動而來的是一陣淡雅的檀木香。那香氣從他被風鼓起的兩袖中隱隱傳來,幽遠綿長。

我目不斜視自他身邊走過。不期然卻聽到他一聲溫柔的輕喚:"內人請留步。"

我轉身與他對視。夕陽下他長身玉立,幾縷柳絲直拂上他的鬢角,俊美秀氣的臉上銜著謙和的微笑。他雙手捧上一玫花鈿,手指纖細柔和,不禁讓我想到,這雙手應是剛撫過琴,弄過玉,丹青新提,翰墨正香。

他走到我麵前,微笑著遞給我那玫花鈿:"您的首飾。"

那是我襆頭一側的藍花,剛剛經過他時落在他身旁。

我打開手中捧著的妝奩盒,示意他將花鈿放入盒中。我將襆頭另一朵藍花也摘了下來放進去。抬起頭,我亦呈現給他一個淡淡的笑容:"多謝了。"我點頭離開,快步趕上那一隊女官。

滿池的浮萍灑的水麵如同碧錦,夏鶯婉轉千喉,正戲弄著水邊的薔薇。女皇獨自佇立於岸邊,目光跟隨著池中雙雙相對的五色鴛鴦,良久方回過頭來,吩咐身邊內侍叫那二人覲見。

那名官員自門外顯出身影,不急不緩步入曲廊,朝我們走來。明亮的鳳目微微上翹,他舉步間身姿飄逸,來到皇帝麵前揚袖下拜,風度儀容完美的無懈可擊:"左禦史中丞臣來俊臣拜見陛下。"

我如遭受了五雷轟頂,僵直在地,霎白的臉,連指尖都在顫抖。

他舉止風雅,言笑晏晏,把我心中最後一抹粉紅毀的一絲不剩。我呆望著他兩片薄唇上下飛動,腦中嗡嗡亂響,直到最後一句才反應過來:"…陛下設製銅匭,接見平民,不次用人廣納四方賢士,中外皆頌為神明。臣今日要向陛下保舉一忠猛死士,陛下若得此人在側,便如虎豹踞於門前,必獲高臥矣!"

那名庶人是什麽時候跪倒君前的,我一概沒有反應。此時他頗為粗厲的嗓音飄過眾人頭上,如倉鴉般嘯鳴:"臣侯思止,雍州醴泉人士,賣餅為生..."

似乎是受了涼,這人不間斷的吸著鼻子,後來幹脆伸手一把擦掉流出的鼻水,然後隨手抹在身上。

"臣來求官做。臣想當禦史!"

皇帝溫和的看著匐匍在地的那團青麻布。這份柔情這份耐心,她若拿來對待親人,該是多麽美好。

"看來卿不識字。卿如何當的了禦史呢?"皇帝微笑著問道。

那人立即抬頭,直麵皇帝,言辭鑿鑿:"獬豸也不識字!但獬豸可憑它的觸角分辨忠奸!識字又有什麽用?"

我茫然看著他。"張鐵生?!"

不對不對。應是張鐵生的前世。

女皇亦緊緊盯住他,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肯定不是因為她也知道張鐵生是誰。這個叫侯思止的文盲,看似荒唐的話語裏藏著一個可怕的道理,讓女皇頓時興奮不已。是的,識字有什麽用?法律條文有什麽用?直覺就是理就是法,看誰忠誰就是忠,說誰奸誰就是奸,讓誰完蛋誰就必須完蛋。殺人根本不需要理由!這麽簡單的道理,今日才被眼前這個目不識丁的粗人點破,白費了自己這麽多年的口舌,與李昭德那班書呆子爭執,實在是虛度了年華。

"卿即日起,可為朝散大夫、侍禦史。"皇帝滿意的吩咐道。

得了聖旨的侯思止叩謝不止,內侍再三催促才哈腰離去。

就在兩日前,皇帝禦紫宸殿,接見來自全國各鄉縣的平民百姓代表。皇帝興致甚高,當場將一農夫提拔為從六品的員外郎。宮人們都在議論,說是這回總算開了眼,田舍郎搖身一變員外郎。我那天不當值,不曾見到那田舍郎是何方人士,頭上是否也帶著塊白羊肚毛巾。

原來千年以後神州大地出現的諸多怪象,早就是千年前一個老太太玩剩下的手段。大規模造神,農民拜相,文盲執法,鼓勵告密,鉗製人口,秘密警察,專案審理,均是鞏固那一個人至高權力的手段。提拔底層百姓,甚至將囚犯提為五品大員,他們唯一的依靠就是皇帝,所有的榮華錦繡隻在皇帝一念之間。如此他們必然會忠心於皇帝,除了當工具以外,他們別無可用之處。這是一個多麽簡單有效的手段,由此帶來的對律法的破壞,人性的顛覆,不過是些無關痛癢的細枝末結。甚至,是那個老太太有意培養的結果。

那個老太太,六十年前梳著雙鬟髻,從並州一步步走向長安,走進內宮,走入最高權力的核心。頭上的發髻越梳越高,一顆心越來越冷。當她終於將紫宸殿上那一層討厭的紗簾卷起,直接麵對群臣的時候,才發現雲集了帝國精英的朝堂上,竟無人可用。唯一擁有的是後宮裏和女人爭寵的經驗,可惜拿不到前朝的台麵上,自己寫的詔書被宰相們毫不客氣的退了回來。"別以為你寫幾個字就是聖旨了!"她似乎已經聽到那些老頭們輕蔑的譏笑。

那麽除了殺人她還能幹什麽呢?殺掉所有不聽話的,從底層提拔一批自己想要的。夫妻背叛,父子相忌,骨肉相殘。算的了什麽?在人人隻求自保爭相出賣他人的醜態中,她拈花一笑。

殺了多少人了?她自己也數不過來了吧。從垂簾那一刻開始,到今日僅宰相就殺了二十多個了,宰相們如走馬燈一樣的變換著,每個宰相平均任期三個半月。宰相為百官之首尚且如此,其他大臣就更不必說了。每天早晨穿戴整齊出門去上朝,都有可能是和家人的永別。那些飽讀詩書的大臣,胸懷理想的儒士,在她滅族的威脅下露出萎褻的本相,所有的驕傲和堅持象火爐上的霜雪一樣轉瞬即逝,一絲痕跡都不留。多少年,她早就把人性看透了。

如今輪到自己小兒子身上了。李唐皇族裏的人,和她沒有血緣關係的早就殺光了。高祖李淵和太宗李世民一百三十多子孫,死在她手裏的超過大半。莫說是男人,卷進去的公主都有幾個。任誰也不曾想到,她就是那個當初在太宗身邊當女官的,孤苦無援的十幾歲的小姑娘。是在報複太宗麽?報複他對她的冷淡?是太宗挑選她入了宮,是太宗給他開了這扇門,她才有機會一步步成為李家的女主人。她的權力她的一切都來自於和李家的婚姻,不然她什麽都沒有。占了李家的產業,殺光李家的人。然後宣布自己不再是李家的媳婦,從新恢複武家女兒的身份,李家的一切,盡入武家。

她在池邊徘徊著,那個小兒子,不管他多聽話,多順從,他還是她夫家的人,帶著她夫家人的血。那麽他就隻有一個角色可選:她的政敵。一聲令下臣民蟻伏,睥睨天下,縱橫一世。這種快樂的極限隻有權力才能做到,為此斬斷情懷泯滅親情又算的了什麽?

她在禦案下款款坐定,帶著愉悅和欣賞的眼光看著來俊臣,她的愛將,她一手提拔上來的寵臣。來俊臣看她的眼光裏,亦是充滿了對她的知遇之恩。這一對惺惺相吸著,從他們的眼神裏,我知道他們正聯起手來,撲向那早已傷痕累累的獵物。

"愛卿欲如何處置這樁謀反案?"

還沒審理,已被她定了方向。所謂專案,一向如此。

來俊臣嫻雅微笑道:"臣已將東宮全麵掌控,東宮一幹內臣侍女均於原地鞫捕待審。"他微微一哂:"皇嗣久居深宮,公卿外臣早已不得見,前月那兩個老宦官未經陛下私自探望皇嗣,那範雲仙自以為服侍過大帝,真個是倚老賣老,臣直接割了他的舌頭,腰斬於市。如此震懾,此案當無懸念。"他信心滿滿的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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