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陽白發人 (墨寶)

八日那天清晨，我穿著圓領緊身上襦，條紋寬口褲，頭戴冪離，府中昆侖奴牽馬，來至在南市擁擠的街道上。

出府前我自枕中取出那掛隔世的項鏈，對著菱花仔細戴上。呆望著鏡中的自己，指尖滑過鏈上冰冷的珠子，祈求這光彩奪目的裝飾品能掃去我心頭那鬱結的灰暗。

剛一上街就發現周圍的人都在看我。準確的說是他們的目光全都集中在我的脖子上。有些人還看著我竊竊私語。我立即將那項鏈取了下來，放到腰間荷包裏。

神都城內三大集市，屬南市最大，在洛河南岸，有兩個坊那麽大。市內有香行絲行珠寶行等一百多個行,三千多個肆。最近的修善坊裏多車坊和酒肆，還居住著大量的胡商，建有波斯胡寺和襖祠。波斯商人經營著香料與珠寶的交易，更是定期舉辦鬥寶會，所有胡商積集一堂，將自己搜羅販賣的四方珍奇公示於眾，相互比較品玩，寶物多者被擁戴上坐，受眾人膜拜。

南市內人潮湧動，熙熙攘攘，我邊走邊停緩緩流覽兩旁的酒樓店肆。除珠寶外，此處販售的還有書籍、玩好、圖畫等清玩之物和各地土物特產及香藥。另有零星散攤售出蜜煎和各類名家筆墨的。

一家出售古錢幣的小攤桌前，立著一位清雅少女。頭戴錦繡渾脫帽，身上翻領窄袖袍，條紋小口褲，足上透空軟錦鞋，正低頭仔細觀看一枚古幣。

＂信貞！＂我走上前，微微驚叫道。

她認出我，懌然道：＂婉侍也來湊熱鬧麽？＂

她的笑容如春風拂麵，卻令我若有所失。我不自然的笑笑：＂郡主不是要搜集珍寶裝典她的香爐麽？她聽說這裏是波斯珠寶商的匯集之處。＂

她並未在意我的神態，手指旁邊一座精致酒樓笑道：＂很巧！過會子商人們要在那謫仙樓聚會賽寶，我聽說這次不僅比的是珠寶，還有一些古籍書畫，所以想來看看，若真有名家字帖出示於眾，我也能飽個眼福。＂

說完她又低頭，仔細品味手中一件刀形古幣。又聽那商販對她言道：＂一刀平五千，黃金錯其文。小娘子果真是個識貨的！＂

她笑著與對方商議價錢，付款後對我笑道：＂壽春郡王下月生辰，這個做他壽禮如何？郡王喜好收集古幣。這把金錯刀他定會喜歡。＂

昆侖奴童仆緊隨我後，我們上了謫仙樓，隻見各色商人聚坐談笑，相互交流著商家趣聞，地方風土人情。商人中有一臉大胡子的波斯人，也有頭裹白巾膚色黝黑的阿拉伯人，還有幾位看相貌應是中原漢人。看客更是混雜，色目老丈金發胡姬，什麽人都有。

一位波斯模樣的商販，將他懷中珍品展於座前低案上，環視旁邊幾位商人，神色頗為謙遜道：＂在下偶得一幅晉人尺牘，辨不得真偽，特請諸位雅鑒。＂

裴信貞聞聲走過去，低頭細細研讀開來。我亦很感興趣，湊過去擠在她身旁，側目品鑒。

隨著我們目光落在那尺牘上，我二人均不約而同吃了一驚。

那是王羲之的《姨母帖》。我曾在昭文館中，見過其拓本。年前女皇命人雙鉤廓填，集於《萬歲通天帖》冊中。

信貞緊張地品鑒著。雙目逐字移過，再落到那尺牘的邊緣，反複研究著那張紙。她的神情越發驚懼，細密汗珠自額頭浮現，卻也想不起來擦拭。

那波斯商人看著她的表情，疑惑問道：＂小娘子可是看出些什麽？＂

商人身邊一位中年男子幹脆問她道：＂可是真跡？＂

裴信貞怔怔然抬頭，看他道：＂此帖樸厚而隸書筆意，殊少遒美俊逸之姿，而以古拙勝。＂她用手指點向其中一兩個字：＂這個痛字中的橫畫，是典型的隸書筆勢，轉折處很是生拗峭拔，並殘存橫式。還有這個日，這個何字。＂她神色凝重：＂筆畫質樸，出筆入筆很自然，而我朝筆法大多一筆三折，拓本亦能品出刻意之味，缺乏混然天成之勢。再看這兩個字，＂她指尖滑過那個頃和固字：＂右軍早年，喜將橫畫和豎畫變斜變曲，此二字如畫半圓，頗為靈動。＂她微微歎了口氣，點頭道：＂觀此帖，應為右軍真跡無疑。＂

波斯商人釋然微笑。而裴信貞卻還是緊盯著那尺牘發呆。我拉她衣袖，走到角落裏耳語道：＂果然是真品麽？＂

她半是驚恐半是疑惑道：＂我剛才仔細觀看了那紙張。我朝書手摹二王真跡，都是用硬黃紙塗蠟，而此為紫紙，為右軍少年時用，取其流麗，便於行筆。太奇怪了，真品前幾日剛被我收入秘府，怎麽會在這！難道右軍寫了兩幅不成？＂

此時卻見那中年男子恭手對波斯商人道：＂某在此經營一家古玩小店數載，右軍真跡竟還是首次得見。某有意收購此墨寶，不知公可忍痛割愛否？＂

那波斯人和氣笑道：＂在下珠寶商，不懂什麽翰墨，此件寶物，乃某一遠交自坊間私人藏家處購得，上月忽聞家鄉變故，他不便攜帶，遂托寄於小店中。＂

＂金二十四兩，如何？＂男子出價。

商人笑著不語。

＂四十八兩？＂男子加價。

四十八兩黃金市價已達三十萬緡。這男人倒是真肯下本。信貞掩口對我耳語道：＂四十八兩金？！莫不是瘋了？＂

我沉吟片刻，便已猜出個中蹊蹺。拿定主意，我走到那波斯人麵前，施禮笑道：＂此右軍墨寶，公可否讓與妾？妾亦有寶物，可與公交換。＂

我取出包中的珠鏈，雙手纏繞真珠和金球，將它置於我胸前。隨著他低聲驚呼，所有在場的商人都轉頭望過來，隨後聽到接連不斷的吸氣聲。

那付精美絕倫的珠鏈，折射著天地之彩，隱含著寶孕之光，轉動間光影流轉，冰潔瑩澈，璀璨生輝。原來坐著的胡商皆起立，紛紛要我坐到正中那個位置。再走到我麵前，稽首禮拜，表示敬佩。我倒也不客氣，端坐受他們的大禮，心中竊笑不已。

原先那波斯商人走上來，貪戀地看著我手中寶。我邊展示邊對他道：＂這鏈子由二十八顆鎏金透雕球組成，中間這顆鮮紅色桂圓大的是雞血石，下墜心形鵝卵大小的寶藍金碧，另有百多顆南海珍珠陪襯。＂我緊緊盯著他，放低聲量對他私語道：＂這可是前朝皇親李靜訓生前最喜愛的那條珠鏈。＂

李靜訓，字小孩。隋文帝楊堅女兒楊麗華的外孫女。小姑娘生前顯赫無比，擁有無數價值連城的珠寶首飾。不過老話似乎有些道理，太過奢侈總是折些壽命的，這小女孩才活了九歲。一千二百五十多年後，她的墓葬石棺將出土。再過五十多年，我會在閑暇時刻參觀國家博物館，在結束時花上幾百塊錢，買她這件珠鏈的仿製品，戴身上玩玩。真珠還是真珠，隻不過是淡水養殖的，金碧到那時會叫青金石，與那鮮紅雞血石，均為合成的。鎏金球乃合金的，永不褪色。寶石這類東西，假的總是比真的更瑰麗，更無瑕，更唬不懂人造為何物的古人。

那波斯商人看了半日，麵露為難之色，吞吐道：＂小娘子身懷異寶。在下十分欽佩。隻是...＂他看了看那一臉焦急之色的中年男人，回頭對我恭手道：＂小店微薄，小娘子的稀世寶物某實在生受不起，隻恐招來禍災。＂

我已料到他的不肯，微笑道：＂既如此，妾亦不便強換。隻是妾委實鍾愛右軍墨寶，公那件寶貝，可否借與妾仔細鑒賞一番？這掛珠鏈可先押在這裏。隻需一個時辰，妾定將原物奉還。＂

他猶豫不決。我幹脆笑道：＂公是怕妾還一幅假的麽？＂我笑吟吟看他道：＂一個時辰，妾便是神通再廣大，也造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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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用紙，出自周密《癸辛雜識前集》：＂右軍少年多用紫紙，中年多用麻紙，又用張永義製紙，取其流麗，便於行筆。＂

本章圖很多。按文中順序，牽馬胡人傭：（陝西曆史博物館。小胖孩多可愛。身上穿的風衣就是現在也不過時。）



女主裝束,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出土：



裴姑娘的裝束：敦煌壁畫拓本。



金錯刀，正式名為一刀平五千，漢王莽所鑄的一種錢幣. 錢體似刀。刀環如方孔圓錢，穿孔上下有陰文“一刀”二字，再以黃金錯之。這也是“金錯刀”命名的原因。刀身有篆書“平五千”三字。自東漢起就有了很高的收藏價值：



胡商傭：



李靜訓珠鏈：現藏中國國家博物館。李靜訓墓位於今西安市玉祥門外西大街南約50米處，於1957年發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