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課中小憩，女孩兒們終於有機會放風，全跑到庭院裏玩去了。我剛要離開，韓尚宮走進來，滿麵春風問禦正道：＂如何？＂
庫狄禦正一口氣將手中烏梅露喝完，好半天才似笑非笑對尚宮道：＂你知道什麽是對牛彈琴麽？＂
沉默片刻後又搖頭道：＂這群女子...廬陵王將來有的苦吃了！＂
卻聽韓尚宮笑道：＂禦正過於認真了。後妃之德，原是用來教導後宮嬪禦的，廬陵王諸女並無後妃之命，不講也罷。＂
＂誰說她們沒有後妃之命呢？＂庫狄禦正反問道：＂如今廬陵王雖已迎回，但宅家遲遲不立太子，想是還在猶豫。若最終是以武氏繼大周國祚，鄢知這幾個女孩子，不會被新皇納為妃呢？＂
聽她這樣說，我忽然想到，庫狄禦正剛求了宅家，讓她的小兒子裴光庭聘娶武三思的一位女兒為妻。怕也是出於攀附之意。當初裴行儉連立武氏為皇後都反對，為此被踢到了西域。現今若地下有知，兒子與武氏聯姻，門生被武氏害盡，不知做何感想。
女孩子這邊熱鬧非常，男孩那邊也不怎麽樣。宅家從隸屬東宮的崇文館找了幾名博士，教授他們國子，太學，律學，書學和算學，另又命魏王嫡長子武延基，教那幾個男孩騎馬，蹴鞠等戲樂，後又命這幾個女孩也去學學騎馬。
據馬場侍奉小黃門講，除廬陵王長子馬騎的不錯外，其餘人等都是從頭學起。
＂他家大郎還可以。＂偶爾在內侍省碰到他們聊天時，小黃門對我們評論道：＂雖不過十七歲，倒也頗為老成。據說在房州時，後來幾年家裏都是他主事。書算等技藝也頗為精通，那筆字，一看就是名家教出來的。想來他們雖吃了不少苦，對嫡長子的教養卻不曾放鬆過哩！＂卻聽另一個稍年長的黃門道：＂那是。人家畢竟是當過儲君的！當年剛一出生，先帝就隔代指定他為皇太孫，才兩個月就為他開了太孫府。可惜沒過幾年就跟著落了難，成了庶人。＂
如果沒猜錯，這應該就是趙老尚書提到的那個新生兒。
那先說話的小黃門歎息道：＂可惜了。馬術可在民間練成，擊鞠可難了，哪裏維護的起這麽平整油膩的場地呢？＂
擊鞠，即馬球。對場地的要求甚為奢侈，需交油毬場。用適量牛油拌入精篩的泥土，再反複夯打碾壓而成。球場平整如鏡，馬踏後不易揚塵。顯然隻有宮裏才維護的起，故而此技藝是典型的貴族遊戲。
隨後的日子裏，我常去修書院內，或借古籍善本，或查找經典注釋，以備幾個月後的考試。那時節我才知道，平民若想得到教育機會甚至通過科考，是多麽的困難。因為還沒有印刷術，書籍傳播的途徑十分有限，大部分書都被高門士族壟斷了。我去書院找那本《禮》，竟無所得。早被不知道誰拿走了。還有一本《尚書》，我眼急手快，拿起就走，不然連這本都得不到。卻不想被書院一位高品內侍攔住，笑眯眯遞給我一本《毛詩》，對我道：＂想拿走尚書，需抄一部毛詩當作交換。＂見我詫異，又笑道：＂近日宮中測墨義的宮人內侍太多，書籍輪換不過來，所以有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誰拿走一本，需自己抄另一本還回，以便他人也有書讀。現在每冊書隻有一本，書院抄寫不過來，所以發動宮人們一齊來抄。＂
後來幾天的夜裏，我隻能睡一二個時辰。天天挑燈抄書，白天還要應付尚服局諸多雜事。最終在一個初秋的夜裏，我抄完最後一首，望著書稿，我驚訝於自己的成就。三百多首詩，這麽快也就抄完了，自己還加深了一遍記憶。實在不壞。
我心情愉快，提起筆來，回頭抄那段毛詩序。忽地心血來潮，提素手運皓腕，用端正的簪花小楷寫下這段硬梆梆的文字。寫完後對著手稿自思自樂，不知拿到這本書的內侍宮女看到兩種筆跡，會不會笑。
第二天早晨，我坐在尚服局裏，奉皇帝命，給折扇加扇墜，打算幹完了活，就把我抄的書送到修書院裏去。耳邊一陣輕快腳步聲，李仙蕙已跑到我麵前。
經過那次禦正的授課，我和她漸漸熟了起來。女孩兒裏，她是唯一一個讀過詩書二經的。人也十分標致聰明。有時她會帶姊妹來尚服局玩，女孩聚在一起嘰嘰咋咋，擺弄那些簪珥釵環，要我們教她們梳頭。
李仙蕙進來的時候，我正在往小香袋裏加鳳髓香，手邊十幾把折扇。這是日本國派來的第八任遣唐使粟田真人帶來的一批素白摺疊扇，交由鴻臚寺卿獻給皇帝。皇帝從未見過折扇，新奇拿在手裏把玩好久，鴻臚寺卿笑道：＂此扇檜木為骨，銀釘為飾，斂之寬不盈寸，極小巧可愛，便於攜帶。＂皇帝轉身對我們司飾內人命道：＂給承嗣，三思，皇嗣，公主他們每家幾把，廬陵王那裏也送幾把。＂隨後又道：＂女孩兒用的加上香囊墜子。＂
這是折扇首次出現在中土大唐的界麵上。皇帝轉送給粟田真人一對大熊貓，以為禮尚往來。雙方得以見識到從不曾見過的稀奇寶貝，賓主皆大歡喜。粟田真人趁機，再次提到日本國號問題，希望大周皇帝，予以承認。這已經是第四次舊事重提了。
＂這是什麽？＂李仙蕙指著那些扇子，驚訝道：＂好精巧。＂
我告訴她這是檜扇，並給她展示用法。她輕手輕腳試了幾下，愛不釋手，歡喜道：＂難為人怎麽想出來的。有了這個扇子，出門再不用丫環幫忙捧扇了。＂
她展開扇麵，翻來翻去道：＂就是太素了。若要象我們用的團扇那樣，又有花草的，又有鳥禽的，就更完美了。＂
＂你可以自己畫呀。＂
她有些難為情，低頭笑道：＂我的畫？總被大兄笑的。＂
＂寫上幾個字也可以。＂我笑著建議，取出一把加了墜的扇子，展開道：＂宅家本就賜給廬陵王幾把，這個就算你先選的了。＂
她坐在幾案前，我替她研磨好筆硯，她提筆運腕，在扇麵上工整寫下一行小隸。
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裏餘。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
＂前日上官承旨來找阿爺，我聽到她在窗下吟詩，好象是這幾句。＂
我連忙岔話道：＂還要加上落款。＂
她端正寫下名字年月，左看右看，自我欣賞。忽又看到我案上的書稿，拿起最上麵那張序道：＂這是誰寫的字！好嫵媚嬌柔的閨閣體！＂
當她得知是我寫的時，臉登時紅了。不好意思的拿起那把剛寫好的扇子，低頭小聲道：＂我當真是般門弄斧了。＂說完就要把扇子往門外丟。我連忙拿過那扇子，微笑道：＂多稀罕的物件，我覺得好呢。小娘子若不想要，給了我罷！＂
她撒著嬌求我教她寫字。我笑著搖頭道：＂現在教你們馬術的那位郡王，可是此中行家。小娘子不妨拜他為師。我這筆字，練的時間太短，其實無甚根基的。＂
這時門外侍女前來尋她。她起身離開前，又笑嘻嘻對我道：＂那扇子我還想要，你先替我收著吧。＂說完蹦蹦跳跳走了出去。走到尚服局大門外，才重新端正姿態，好好走起路來。
我拿起她寫好的扇麵，看了看上麵的詩，哭笑不得自語道：＂好個純真的姑娘。＂收起扇麵，將扇子斂入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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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詩：西漢時魯國毛亨和趙國毛萇所輯和注的古文《詩》，也就是現在流行於世的《詩經》。毛詩每一篇下都有小序，以介紹本篇內容、意旨等。而全書第一篇《關雎》下，除有小序外，另有一篇總序，稱為《詩大序》。
附：《彩書怨》全詩
上官婉兒
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裏餘。
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
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
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
庫狄禦正一口氣將手中烏梅露喝完，好半天才似笑非笑對尚宮道：＂你知道什麽是對牛彈琴麽？＂
沉默片刻後又搖頭道：＂這群女子...廬陵王將來有的苦吃了！＂
卻聽韓尚宮笑道：＂禦正過於認真了。後妃之德，原是用來教導後宮嬪禦的，廬陵王諸女並無後妃之命，不講也罷。＂
＂誰說她們沒有後妃之命呢？＂庫狄禦正反問道：＂如今廬陵王雖已迎回，但宅家遲遲不立太子，想是還在猶豫。若最終是以武氏繼大周國祚，鄢知這幾個女孩子，不會被新皇納為妃呢？＂
聽她這樣說，我忽然想到，庫狄禦正剛求了宅家，讓她的小兒子裴光庭聘娶武三思的一位女兒為妻。怕也是出於攀附之意。當初裴行儉連立武氏為皇後都反對，為此被踢到了西域。現今若地下有知，兒子與武氏聯姻，門生被武氏害盡，不知做何感想。
女孩子這邊熱鬧非常，男孩那邊也不怎麽樣。宅家從隸屬東宮的崇文館找了幾名博士，教授他們國子，太學，律學，書學和算學，另又命魏王嫡長子武延基，教那幾個男孩騎馬，蹴鞠等戲樂，後又命這幾個女孩也去學學騎馬。
據馬場侍奉小黃門講，除廬陵王長子馬騎的不錯外，其餘人等都是從頭學起。
＂他家大郎還可以。＂偶爾在內侍省碰到他們聊天時，小黃門對我們評論道：＂雖不過十七歲，倒也頗為老成。據說在房州時，後來幾年家裏都是他主事。書算等技藝也頗為精通，那筆字，一看就是名家教出來的。想來他們雖吃了不少苦，對嫡長子的教養卻不曾放鬆過哩！＂卻聽另一個稍年長的黃門道：＂那是。人家畢竟是當過儲君的！當年剛一出生，先帝就隔代指定他為皇太孫，才兩個月就為他開了太孫府。可惜沒過幾年就跟著落了難，成了庶人。＂
如果沒猜錯，這應該就是趙老尚書提到的那個新生兒。
那先說話的小黃門歎息道：＂可惜了。馬術可在民間練成，擊鞠可難了，哪裏維護的起這麽平整油膩的場地呢？＂
擊鞠，即馬球。對場地的要求甚為奢侈，需交油毬場。用適量牛油拌入精篩的泥土，再反複夯打碾壓而成。球場平整如鏡，馬踏後不易揚塵。顯然隻有宮裏才維護的起，故而此技藝是典型的貴族遊戲。
隨後的日子裏，我常去修書院內，或借古籍善本，或查找經典注釋，以備幾個月後的考試。那時節我才知道，平民若想得到教育機會甚至通過科考，是多麽的困難。因為還沒有印刷術，書籍傳播的途徑十分有限，大部分書都被高門士族壟斷了。我去書院找那本《禮》，竟無所得。早被不知道誰拿走了。還有一本《尚書》，我眼急手快，拿起就走，不然連這本都得不到。卻不想被書院一位高品內侍攔住，笑眯眯遞給我一本《毛詩》，對我道：＂想拿走尚書，需抄一部毛詩當作交換。＂見我詫異，又笑道：＂近日宮中測墨義的宮人內侍太多，書籍輪換不過來，所以有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誰拿走一本，需自己抄另一本還回，以便他人也有書讀。現在每冊書隻有一本，書院抄寫不過來，所以發動宮人們一齊來抄。＂
後來幾天的夜裏，我隻能睡一二個時辰。天天挑燈抄書，白天還要應付尚服局諸多雜事。最終在一個初秋的夜裏，我抄完最後一首，望著書稿，我驚訝於自己的成就。三百多首詩，這麽快也就抄完了，自己還加深了一遍記憶。實在不壞。
我心情愉快，提起筆來，回頭抄那段毛詩序。忽地心血來潮，提素手運皓腕，用端正的簪花小楷寫下這段硬梆梆的文字。寫完後對著手稿自思自樂，不知拿到這本書的內侍宮女看到兩種筆跡，會不會笑。
第二天早晨，我坐在尚服局裏，奉皇帝命，給折扇加扇墜，打算幹完了活，就把我抄的書送到修書院裏去。耳邊一陣輕快腳步聲，李仙蕙已跑到我麵前。
經過那次禦正的授課，我和她漸漸熟了起來。女孩兒裏，她是唯一一個讀過詩書二經的。人也十分標致聰明。有時她會帶姊妹來尚服局玩，女孩聚在一起嘰嘰咋咋，擺弄那些簪珥釵環，要我們教她們梳頭。
李仙蕙進來的時候，我正在往小香袋裏加鳳髓香，手邊十幾把折扇。這是日本國派來的第八任遣唐使粟田真人帶來的一批素白摺疊扇，交由鴻臚寺卿獻給皇帝。皇帝從未見過折扇，新奇拿在手裏把玩好久，鴻臚寺卿笑道：＂此扇檜木為骨，銀釘為飾，斂之寬不盈寸，極小巧可愛，便於攜帶。＂皇帝轉身對我們司飾內人命道：＂給承嗣，三思，皇嗣，公主他們每家幾把，廬陵王那裏也送幾把。＂隨後又道：＂女孩兒用的加上香囊墜子。＂
這是折扇首次出現在中土大唐的界麵上。皇帝轉送給粟田真人一對大熊貓，以為禮尚往來。雙方得以見識到從不曾見過的稀奇寶貝，賓主皆大歡喜。粟田真人趁機，再次提到日本國號問題，希望大周皇帝，予以承認。這已經是第四次舊事重提了。
＂這是什麽？＂李仙蕙指著那些扇子，驚訝道：＂好精巧。＂
我告訴她這是檜扇，並給她展示用法。她輕手輕腳試了幾下，愛不釋手，歡喜道：＂難為人怎麽想出來的。有了這個扇子，出門再不用丫環幫忙捧扇了。＂
她展開扇麵，翻來翻去道：＂就是太素了。若要象我們用的團扇那樣，又有花草的，又有鳥禽的，就更完美了。＂
＂你可以自己畫呀。＂
她有些難為情，低頭笑道：＂我的畫？總被大兄笑的。＂
＂寫上幾個字也可以。＂我笑著建議，取出一把加了墜的扇子，展開道：＂宅家本就賜給廬陵王幾把，這個就算你先選的了。＂
她坐在幾案前，我替她研磨好筆硯，她提筆運腕，在扇麵上工整寫下一行小隸。
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裏餘。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
＂前日上官承旨來找阿爺，我聽到她在窗下吟詩，好象是這幾句。＂
我連忙岔話道：＂還要加上落款。＂
她端正寫下名字年月，左看右看，自我欣賞。忽又看到我案上的書稿，拿起最上麵那張序道：＂這是誰寫的字！好嫵媚嬌柔的閨閣體！＂
當她得知是我寫的時，臉登時紅了。不好意思的拿起那把剛寫好的扇子，低頭小聲道：＂我當真是般門弄斧了。＂說完就要把扇子往門外丟。我連忙拿過那扇子，微笑道：＂多稀罕的物件，我覺得好呢。小娘子若不想要，給了我罷！＂
她撒著嬌求我教她寫字。我笑著搖頭道：＂現在教你們馬術的那位郡王，可是此中行家。小娘子不妨拜他為師。我這筆字，練的時間太短，其實無甚根基的。＂
這時門外侍女前來尋她。她起身離開前，又笑嘻嘻對我道：＂那扇子我還想要，你先替我收著吧。＂說完蹦蹦跳跳走了出去。走到尚服局大門外，才重新端正姿態，好好走起路來。
我拿起她寫好的扇麵，看了看上麵的詩，哭笑不得自語道：＂好個純真的姑娘。＂收起扇麵，將扇子斂入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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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詩：西漢時魯國毛亨和趙國毛萇所輯和注的古文《詩》，也就是現在流行於世的《詩經》。毛詩每一篇下都有小序，以介紹本篇內容、意旨等。而全書第一篇《關雎》下，除有小序外，另有一篇總序，稱為《詩大序》。
附：《彩書怨》全詩
上官婉兒
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裏餘。
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
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
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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