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看到一文,是楊絳談婚姻。其實文中她談的不僅僅是婚姻那麽簡單。她是全麵地談到了人生,從教育,婚姻,到怎麽做人,涉及麵很廣。她的人生已經渡過了100多個年頭,早就已經看破“紅塵”。花時間,精力把這些道理娓娓道來,無非是想讓人們明白一些做人的哲理。對照目前國內人們道德觀,婚姻觀等等的現狀,她的談話希望能給人們起個“警世篇”的作用。現轉載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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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每到7月17日,人們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向一位無官無職亦非明星的世紀老人,為什麽?隻因為,在她身上,人們品味出了家的溫馨、人性的溫暖、書香的安寧。
“好的教育”要啟發人的學習興趣
我體會,“好的教育”首先是啟發人的學習興趣和學習的自覺性,培養人的上進心,引導人們好學和不斷完善自己。要讓學生在不知不覺中受教育,讓他們潛移默化。這方麵榜樣的作用很重要,言傳不如身教。
我自己就是受父母師長的影響,由淘氣轉向好學的。小時候,看爸爸說話入情入理,出口成章,《申報》評論一篇接一篇,浩氣衝天,擲地有聲。我佩服又好奇,請教秘訣,爸爸說:“哪有什麽秘訣?多讀書,讀好書罷了。”媽媽操勞一家大小衣食住用,得空總要翻翻古典文學和現代小說,讀得津津有味。我學他們的樣,找父親藏書來讀,果然有趣,從此“好讀書,讀好書”入迷。
爸爸從不訓示我們如何做,我是通過他的行動,體會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古訓的真正意義的。他在京師高等檢察廳廳長任上時,因為堅持審理交通部總長許世英受賄案,寧可被官官相護的北洋政府罷官。他當江蘇省高等審判廳廳長時,有位軍閥到上海,當地士紳聯名登報歡迎,爸爸的名字也被他的屬下列入歡迎者的名單。但爸爸不肯歡迎那位軍閥,說“名與器不可假人”,立即在報上登啟事聲明自己沒有歡迎。上海淪陷時期,爸爸路遇當了漢奸的熟人,視而不見,於是有人謠傳楊某瞎了眼了。
我對現代教育知道的不多。從報上讀到過美術家韓美林作了一幅畫,送給兩三歲的小朋友,小孩子高高興興地回去了,又很快把畫拿來要韓美林簽名。韓問他簽名幹什麽,小孩說:“您簽了名,這畫才值錢!”可惜呀,這麽小的孩子已受到社會不良風氣的影響,價值觀的教育難道不應引起注意嗎?
男女結合最最重要的是感情
我由寬裕的娘家嫁到寒素的錢家做“媳婦”,從舊俗,行舊禮,一點沒有“下嫁”的感覺。叩拜不過跪一下,禮節而已,和鞠躬沒多大分別。如果男女雙方計較這類細節,那麽,趁早打聽清楚彼此的家庭狀況,不合適不要結婚。
抗戰時期在上海,生活艱難,從大小姐到老媽子,對我來說,角色變化而已,很自然,並不感覺委屈。為什麽,因為愛,出於對丈夫的愛。我愛丈夫,勝過自己。我了解錢鍾書的價值,我願為他研究著述誌業的成功,為充分發揮他的潛力、創造力而犧牲自己。這種愛不是盲目的,是理解,理解愈深,感情愈好。相互理解,才有自覺的相互支持。
我與錢鍾書是誌同道合的夫妻。我們當初正是因為兩人都酷愛文學,癡迷讀書而互相吸引走到一起的。鍾書說他“沒有大的誌氣,隻想貢獻一生,做做學問。”這點和我誌趣相同。
我成名比錢鍾書早,我寫的幾個劇本被搬上舞台後,他在文化圈裏被人介紹為“楊絳的丈夫”。但我把錢鍾書看得比自己重要,比自己有價值。我賴以成名的幾出喜劇,能夠和《圍城》比嗎?所以,他說想寫一部長篇小說,我不僅讚成,還很高興。我要他減少教課鍾點,致力寫作,為節省開銷,我辭掉女傭,做“灶下婢”是心甘情願的。握筆的手初幹粗活免不了傷痕累累,一會兒劈柴木刺紮進了皮肉,一會兒又燙起了泡。不過吃苦中倒也學會了不少本領,使我很自豪。
錢鍾書知我愛麵子,大家閨秀第一次挎個菜籃子出門有點難為情,特陪我同去小菜場。兩人有說有笑買了菜,也見識到社會一角的眾生百相。他怕我太勞累,自己關上衛生間的門悄悄洗衣服,當然洗得一塌糊塗,統統得重洗,他的體己讓我感動。
詩人辛笛說錢鍾書有“譽妻癖”,鍾書的確欣賞我,不論是生活操勞或是翻譯寫作,對我的鼓勵很大,也是愛情的基礎。同樣,我對錢鍾書的作品也很關心、熟悉,1989年黃蜀芹要把他的《圍城》搬上銀幕,來我家討論如何突出主題,我覺得應表達《圍城》的主要內涵,立即寫了兩句話給她,那就是:
圍在城裏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對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的願望大都如此。
意思是“圍城”的含義,不僅指方鴻漸的婚姻,更泛指人性中某些可悲的因素,就是對自己處境的不滿。錢鍾書很讚同我的概括和解析,覺得這個關鍵詞“實獲我心”。
我是一位老人,淨說些老話。對於時代,我是落伍者,沒有什麽良言貢獻給現代婚姻。隻是在物質至上的時代潮流下,想提醒年輕的朋友,男女結合最最重要的是感情,雙方互相理解的程度,理解深才能互相欣賞吸引、支持和鼓勵,兩情相悅。我以為,夫妻間最重要的是朋友關係,即使不能做知心的朋友,也該是能做得伴侶的朋友或互相尊重的伴侶。門當戶對及其他,並不重要。
肯吃苦是最值得驕傲的品質
我覺得在艱難憂患中最能依恃的品質,是肯吃苦。因為艱苦孕育智慧;沒有經過艱難困苦,不知道人生的道路多麽坎坷。有了親身經驗,才能變得聰明能幹。
我的“向上之氣”來自信仰,對文化的信仰,對人性的信賴。總之,有信念,就像老百姓說的:有念想。
抗戰時期國難當頭,生活困苦,我覺得是暫時的,堅信抗戰必勝,中華民族不會滅亡,上海終將回到中國人手中。我寫喜劇,以笑聲來作倔強的抗議。
我們身陷上海孤島,心向抗戰前線、大後方。當時凡是愛國的知識分子,都抱成團。如我們夫婦,陳西禾,傅雷,宋淇等,經常在生活書店或傅雷家相會,談論國際國內戰爭形勢和前景。我們同自願參加“大東亞共榮圈”的作家、文化人涇渭分明,不相往來。
有一天,我和錢鍾書得到通知,去開一個不記得的什麽會。到會後,鄰座不遠的陳西禾非常緊張地跑來說:“到會的都得簽名。”鍾書說:“不簽,就是不簽!”我說:“簽名得我們一筆一劃寫,我們不簽,看他們怎麽辦。”我們三人約齊了一同出門,把手插在大衣口袋裏揚長而去,誰也沒把我們怎麽樣。
到“文化大革命”,支撐我驅散恐懼,度過憂患痛苦的,仍是對文化的信仰,使我得以麵對焚書坑儒悲劇的不時發生,忍受抄家、批鬥、羞辱、剃陰陽頭……種種對精神和身體的折磨。我絕對不相信,我們傳承幾千年的寶貴文化會被暴力全部摧毀於一旦,我們這個曾創造如此燦爛文化的優秀民族,會泯滅人性,就此沉淪。 我從自己卑微屈辱的“牛鬼”境遇出發,對外小心觀察,細細體味,一句小聲的問候,一個善意的“鬼臉”,同情的眼神,寬鬆的管教,委婉的措辭,含蓄的批語,都是信號。我驚喜地發現:人性並未泯滅,烏雲鑲著金邊。許多革命群眾,甚至管教人員,雖然隨著指揮棒也對我們這些“牛鬼蛇神”揮拳怒吼,實際不過是一群披著狼皮的羊。我於是更加確信,災難性的“文革”時間再長,也必以失敗告終,這個被顛倒了的世界定會重新顛倒過來。
忍耐是為了保持內心的自由
細細想來,我這也忍,那也忍,無非為了保持內心的自由,內心的平靜。你罵我,我一笑置之。你打我,我決不還手。若你拿了刀子要殺我,我會說:“你我有什麽深仇大恨,要為我當殺人犯呢?我哪裏礙了你的道兒呢?”所以含忍是保自己的盔甲,抵禦侵犯的盾牌。我穿了“隱身衣”,別人看不見我,我卻看得見別人,我甘心當個“零”,人家不把我當個東西,我正好可以把看不起我的人看個透。這樣,我就可以追求自由,張揚個性。所以我說,含忍和自由是辨證的統一。含忍是為了自由,要求自由得要學會含忍。
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境界第幾重。年輕時曾和費孝通討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不懂,有一天忽然明白了,時間跑,地球在轉,即使同樣的地點也沒有一天是完全相同的。現在我也這樣,感覺每一天都是新的,每天看葉子的變化,聽鳥的啼鳴,都不一樣,new experince and new feeling in everyday。
樹上的葉子,葉葉不同。花開花落,草木枯榮,日日不同。我坐下細細尋思,我每天的生活,也沒有一天完全相同,總有出人意外的事發生。我每天從床上起來,就想“今天不知又會發生什麽意外的事?”即使沒有大的意外,我也能從日常的生活中得到新體會。八段錦早課,感受舒筋活絡的愉悅;翻閱報刊看電視,得到新見聞;體會練字抄詩的些微進步,舊書重讀的心得,特別是對思想的修煉。要求自己待人更寬容些,對人更了解些,相處更和洽些,這方麵總有新體會。因此,我的每一天都是特殊的,都有新鮮感受和感覺。
我今年一百歲,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邊緣,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往前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淨這一百年沾染的汙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隻在自己的小天地裏過平靜的生活。
細想至此,我心靜如水,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過好每一天,準備回家。
謝謝匆匆客兄分享好文。
錢瑗,北京師範大學英語係教授,錢鍾書和楊絳的女兒。錢瑗於1937年5月生於英國牛津。1997年3月4日,錢瑗因患脊椎癌去世。
與你同感,她的思路之清晰,非我等後輩可及。實在是佩服。
我也這麽認為:))
楊絳先生能以自身經曆來勸導我等後進,真正做到了“誨人不倦”,值得大家敬仰。
渡過了漫長的人生,她對世間事物的感受真是已經到了“至高無上”的境界。令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