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夢裏白樺林-第一篇 荒原無垠 28

(2015-02-22 11:37:16) 下一個
老相 ——留在心中的篇章
盛夏7月,下了一上午的滂沱大雨漸漸小了,成了蒙蒙雨,無聲地降落在江南大地上。廠區周的田野裏,社員們依然如故地彎著腰,將一叢叢秧苗插水田裏。雨中的蚊子特能逞凶,瘋狂地叮咬在雙手沾滿漿的人上和身上,人們卻無暇及。正是“三搶”的季節,我常會站在廠區圍牆邊的田上,久久的地凝著雨幕中辛勤耕作的人,在起伏不平的思中,回首往事,尋覓著老相的身影。
老相名叫相金月,我認識他不是在上海郊區,而是在祖國北疆三江平原墾區的一個連隊裏。那是1976年,一個多災多難的年。也是盛夏7月,“收麥如救火”的季節22連一萬多畝小麥才放倒三分之一,天上的“水王八”就接二連三地瀉了下來。三江平原是個“蛤蟆撒泡尿,也要澇澇”的沼澤,地低窪,內澇嚴重,號稱“大醬”。連綿多日的陰雨,使得地號裏積滿了水,成了大片大片的汪洋,未及收割的小麥全部泡在水裏。拖拉機、康拜因合收割機穿上“木鞋”,剛進號就“趴窩”了。沒轍,全連都操起刀,一身泥加一身水,一把一把地收小麥,十多天下來,都已拖得疲不堪了。
當時,我調22連擔任指導員還不到一個月,在冊的二百多人名叫得上一半,就麵臨這樣的困境,內心充滿力和憂慮。眼看著收割度一天慢似一天,愈來愈陷入進退維穀的境地。晚上,各排排照例會聚到部開碰會,他們來了一堆新的亟待解決的問題:成天冒著陰雨泡在地號裏收割,感冒的人增多;北京、天津一帶剛地震,京津知青思家心切,有的家裏房屋震塌,情緒惶惶不安;蔬菜青黃不接,原先每天唯一的一頓炒菜隻能成菜了,可天天喝菜湯怎能抗得住如此繁重的勞動;宿舍不少房屋上的苫草被風吹了起來,一下雨屋裏漏水,原打算用作苫房的草全都被陰雨淋濕而不能用;這邊抗災忙不來,那邊還有幾個一個勁兒地嚷嚷批“唯生產論”,非要抓什麽“階級爭新動”,搞得人心紛亂,幹部不敢抓工作;一個老種鴉片被舉報,又有人要借機事,因理及得當而避免了一場風波,沒有麥收形成幹;另外、……,嗬,這張張風吹雨打的黝黑的上,一雙雙布滿的眼睛裏,流露出多少的焦慮和期待,而我又能一點什麽 呢?我覺得心沉甸甸的像墜著一大塊鉛,需要足的力量 去排除。我抬起沉重而酸澀的眼皮,想幾句什麽,家屬排排長老丁了先:
“指導員,老相可不能再他下地了,你看看他兩條腿吧,都腫不開步了。
“老相,哪個老相?”顯然我認識
“就是白天蹲著和你說話那個唄“
哦,我想起來了,下午我在三號地裏和一排、家屬排一起割麥子,休息的時候,身後幾十米遠處蹲著一個人,他被拉下這麽一大截,莫不是有什麽不舒服?我思著走了過去。隻弄著麥杆下掉落的麥粒,一撮一撮地揀到手裏,小心地搓了搓,輕輕吹去麥皮,一粒一粒數了起來。這 塊地稍高些,有些地方露出水麵,每株麥杆底下,都掉下一個小麥堆,這是昨天那冰雹作的孽。再看杆上的麥穗,已所剩無幾。麵前的這個人,穿一件黃裏泛白的上衣,頭帽,典型的農墾兵打扮。他的腿不象人那樣卷到膝蓋,而是搭拉在腳麵上,下部已沾滿了泥漿,埋裏埋汰(埋汰:東,意即髒)的,可能是為了防蚊子吧。我想跟他點兒什麽,也蹲下數起麥粒,一邊跟他拉起來。
“每株82、3個粒兒,掉了三分之二,“他側過臉對
“是啊,這帶芒的麥子就是怕雨,那邊‘鬆花江7號‘(不帶芒)要好些,”我一邊應合著,一打量著他。四十開外的年,個比我稍矮點兒,眼睛不大,微微眯著,似乎有點兒浮腫,嘴邊長腮胡子,幾天沒刮了,厚厚的嘴唇得溫厚樸額頭和眼角堆著皺紋,不是一點兒,而是很深了,北大荒的是使人早地了,我默默地想著。這時,那重的山沂南口音又響了起來:
“你是新來的指導員吧,這塊地本來不,是新引‘曙光一號,’上《綱要》(國家農業發要)的優良品種,下可倒好,少說得‘瞎’了七、八成,”說罷,重重地了一口氣。我明白他的意思,這塊地的預測畝產400斤以上,這在素來是高“廣種薄收”的東區,在是相當不易的。於搞農業的人來,眼看著辛勤勞動就要到手的成果被於一旦,種滋味兒旁人是以體的。我感到了他的用心所在,不禁生了烈的共
“往後的日子,就靠小鐮刀把三分之一收回來,”我仿 佛在對自己
“指導員,麥子已經過了臘熟期,存不住了,道北的地號也在掉粒兒,老天爺死活是不給臉了,咱得想想法趕收回來,不然失可就大了。
是啊,是得想個辦法。目前最大的問題就是條件極端困苦,情緒日益低落,並且在逐。我比以往任何候都更加深切地體驗著人在大自然的威麵前竟然是如此地渺小而無能為力的滋味兒。群眾領導的寄予希望,我不能讓群眾失望。可誰也不是呼風喚雨的神仙,真是急死人啊。我希望能有一種幹燥劑,打到天上,遏製可恨的層層雨雲,讓機械顯顯神通,快速地收完紮在雨中的麥子。毋庸置疑,在當時的情況下,隻是一種天真的幻想。仰望著雲翻湧的天空,一時間百感交集,理不出個頭緒,不陷入了沉思。好一會兒緩過勁兒,才想起該問問他的情況。
“老夥計姓啊?”一扭頭他已割到前麵去了。而文書卻不知什麽候站在我身,將幾封電報塞到我手裏。不遠處站著幾個京津青年,不用都是電報的主人,家裏在地震中受了損失,來催他回去的。於是我向他 了過去,暫時顧不上那位老同誌了。老丁一提醒,使 我頓悟,怪不得老相他腿搭拉著,他是不願人看到他浮的雙腿啊。
會後,我將老丁幾個留下,詢問了一些老相的情況。老相是1959年的山東青年,60年代入了黨,這幾年在後勤排幹喂豬、打更等勤雜活兒。豬號離連隊一裏地,平時連不大照麵。老相不善言辭,工作十分勤懇,他是文革前的四級農工,各種活都拿得起,集體宿舍或家屬房漏了壞了,他會主動去幫著扒炕、抹、苫草。他家小七口人,就他一人掙,日子巴巴的,可他從來不往家裏劃拉(東,意即私拿)公家的東西,盡管在當地來不算稀罕。他常在夜間打更陪著希兆(1965年的北京知青)去給牛、看病,提著馬燈在前麵照路。一次雨下得很大,泥路滑,他倆一不小心摔到路旁的溝裏,老相不自己先把張希兆拽出來,然後幫著找藥包子和摔掉的眼,忙前忙後提燈照亮,忙到半夜,接著再去四處。他性情隨和,卻著理說話辦事。多地搞什麽大批判,他不很同,有時發幾句牢騷次麥收遭災後,黨支部號召全各個部分壓縮人力充實第一,老相在後勤排極響,每天和大夥兒一起泡在泥水裏,可誰也不知他已有了浮病狀,要不是他家屬抹著眼淚找老丁告狀,旁人還都蒙在鼓裏呢。
我十分感激老丁們提供了麽一個情況,一團閃爍著微光的希望之火,開始熔化著壓抑在我心的沉重鉛塊
第二天,按照班子分工,我和韓連長踏察了道北五、六號地的災情之後,特地趕往三號地,徑直朝老相走去。他依然那身穿著,正在彎腰收割的身軀後背濕了一大塊,北大荒即便是夏天,陰雨天也很涼,顯然是身體虛弱的故。打招呼後,我蹲下去扯起他的腿,仔察看。隻雙腿腫得很粗,繃緊的表麵光滑溜溜,手指一按一個深,好半天不起來。嗬,我個當指導員的多麽粗拉,竟會一個重病纏身的老同誌在水裏泡了那麽多天,一點兒都不知道,而他又不事張揚。地裏的人不知生了什麽事,陸續圍來,狀後大夥兒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一種不可名狀的歉疚之心,驅使我當即向站在水裏的人們講述了老相默默無地支撐著病體天天持下地的情況,要求大家學 在艱難困苦中舍得豁出命來的精神,力把糧食從 嘴裏奪回來。說話間,人群裏一位女在抽泣,那是老相的家屬(即妻子,東北的習慣叫法)。我要她送老相回去休息,並囑咐衛跟著回去,趕緊設查查病因,以便采取相措施。
望著他們漸漸遠去的背影,我長長地舒了一 口氣,也許隻有這樣,才能稍微減我內心 的不安。
然而,這些措施隔兩天就失靈了。當老相再次出現在地裏的候,我竟有些火了:
“老相啊,你咋整的?這身子骨造壞了咋哪?麥收人力再緊,也不能你來啊。”著急之下一時語塞,了會兒,“你馬上回家上炕躺著,不準再下地。”我下了“禁令”,口氣生硬得連自己都不信。
“指導員,你光管我,我沒事的,你看看,地裏病號還”他似乎有備而來,敢情找著依據了。我不由得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沒膝的水裏,有年屆花甲的連長,他的老寒腿水裏老泡著,這陣子犯得一瘸一拐的。
晚上不管多晚回家,老伴老丁總下二兩用當地沙參浸泡的白酒;二排的小個子排長張愛玉,水已沒到她的大腿根,這個本地姑娘正著高,卻咬牙關硬挺著,勸不住。在她的率先垂範下,二排的女孩子保持了很高的出勤率;才來邊疆幾個月的哈知青孫風彬(大夥兒管個乳氣未脫的孩子叫“小兵”),脖子上長了個大子,疼得動 彈不了,蚊子、瞎虻叮在上麵也不敢去打,卻也幫著在“打腰”(將兩股麥子的穗頭擰起來在一起作子捆紮麥子);機務排的一群京津青年吆喝著揮鐮幹得挺,可他們中間就有些人家裏房子被震壞,應該讓回去幫忙的一百多號人彎著腰手舞鐮刀向三號地裏剩下的一小麥子“進”。在他們身後,一列列麥排成縱隊,每一幾千米,矗立在“汪洋”之中,象一隊隊威武的兵,抵禦著犯。嗬,隻有身臨這種特定境地的人,才能般壯光。
“指導員,你事情多,管我了,我反正在家也躺不住,能幹多少算多少吧。”聲音裏帶著祈求,浮的眼裏閃著誠懇的光芒。是啊,象這樣的老農墾,象這樣一種在極端艱難困苦的境裏摔打出來的堅韌的性格,在候會退 縮嗎。我默默地體味著“忘我”二字深邃的內涵,以及由此而放射出來的生命的光波。一股激奮的情感震著我:忙完麥收以後,我一定要和老相好好地扯一扯,要認真地掘他忍受病痛的內在力量,還要在周廣泛搜集材料,然後我要手寫成有血有肉的文字。我相信,他的事跡在全、甚至 在全團幾萬名農墾戰士中,將會是很有感召力的。
陰雨依然在連綿,不時還夾上一雹子。老相和大夥兒一樣,依然持在糧的地號裏。常是正幹著,一片來,隨著一急雨透了每一個人,在往回跑的路上,老相總大夥兒先去了,才跚地走在最後。段時間,我除了下地以外,要安排和多事情,總覺得時間用,也就很少起老相的情況,想起來著一種不安之感,須每每又被繁冗的事務擠走。我這樣寬慰自己:等忙完麥收,再……。
子,裏也不太平,耳常會刮一些風語,什麽“自從領導換了班,不搞大批促大幹,光抓生產和生活,‘修’字沾了邊”啦,“用什麽人做樣板,事關方向和路線”啦,甚至還這樣的暗示:“要是不聽我們的,叫你呆不長”啦等等。對此,我隻能嗤之以鼻。由於大災壓身,我來的時間又短,不可能上解決全部問題。一個思健全又具有良知的人,在這樣嚴重的天災麵前幹什麽不該 幹什麽應當很清楚。
地裏的麥子越來越少,人們緊鎖著的雙眉逐在舒展。沒想到,連裏突然染起肝炎和痢疾來,來很猛,病號急增多,牛每天往返數次朝部醫院送人,老相也因痢疾被送了進去。我和他再度相見是在部醫院裏,因我也未能逃脫噩運。在一次淋上冰雹以後,我一直發著低,十多天後,也就是在麥子全部放倒的當天,我倚在連口的角上再也挪不步了,就這樣我也被關了醫院。入院第二天的下午,我在昏睡中睜開眼睛,一位病站在床衝著我微笑,定睛一看,啊,是老相,我欣喜地喊了一聲,支起身子伸出手去,卻又立即抽了回來,我患的是傳染性很 黃疸型肝炎,不能再將病毒傳他了。
“這些天好些了”我關切地問
多了,”一口已經熟悉的山沂南口音,略。他受著高和腹瀉的折磨,眼下陷,骨突出,沒帶帽子的頭上,露出斑斑點點的白,幾天沒,愈加蒼老。我讓他拉起腿,沒有好的跡象,不是單純 痢疾。
“大夫沒說是什麽病”他搖搖頭
“大夫說這裏沒設備,要佳木斯去檢查”是這樣啊,我直起身子坐在床沿上,眼前一陣暈眩,身子晃了一下,老相急忙扶住我,說
“你來咱們連才一個多月,就這樣,是我把你照顧好啊。”自己都到了這份上,想著人,就是我們純樸善良的老農墾
“是老天爺交情,可咱們還是把麥子收回來了。既來之,安之,你也安心呆一子,好好地治一治吧。”我 有氣無力地寬慰著他。
“挺不好受吧?”他問,我無可奈何地搖頭,心情十分的複,渴望征的人此此刻的心是相通的。這時護 士進發藥了他就趕,老相往外走邊說
“指導員,要注意身體,盡早恢複,我盼著你回 去。”
“對22連的,咱兒好利索了回去參加秋收。”我那發了十多天額頭頓覺清爽,起身將 他送到門口。
我們同住染病區,但因病情不同而被隔離開來不能麵。醫院在唐山地震後斷了源,醫條件十分困,每天僅發食母生片。病人染期後,當地人動員連隊休息,知青可以回城繼續,我就是這樣在老相前麵出了院。走時匆匆,隻是著和他簡單了一下。從士嘴裏得知,老相等一批重病號未能轉院,因佳木斯那裏情況也不妙。在南下列車上,我眺望著三江平原的方向,默默地為 老相祈禱。
噩耗終來了。我回到上海不久,就收到連隊的信,告知老相的病情急驟惡化,十月的一個上午,他在昏迷中離開了人世。限於當時的醫條件,醫院的死亡上,寫不出恰當的病因來。那是連隊秋收開的第一天,他沒能趕上。
老相去了,他以一個共產、一個老農墾堅強格,在最困難候,用自己整個的生命來為連隊。他猶如泡在水地裏的麥子,雖然被雨冰雹摧殘得隻剩下幾棵麥粒,卻依然佇立在雨中,要把自己所剩無幾的能量奉獻給連隊。在那個陰霾沉沉的年代裏,他善良樸,卻受到過多次的非議和委屈,可他從不計較,一如既往地忘我工作。他為農墾竭盡了全力,卻不曾向組織伸手要點兒什麽。他在平凡的生活中沒有絲毫的虛誇和做作,體現了高的品。我和他從認識到分手滿兩個月,話語來去更是寥寥可數,我盼望著和他促膝的長談試圖探索他內心的寶藏,希望老相這樣忠厚老的好人眉吐氣地生活。可是,無情的病魔卻過早地去了他的寶生命,我的一切夙願然無存,隻能將閃光的篇章留在心中,永,永。我得胸口發悶,悲痛之外,感到莫名的惆悵……。

整整三十多年過去了,些年,活著的人經曆了很大的變化,生活也伴隨我輾轉在各個位。在郊區工廠工作的那段日子,緊張的工作和學之餘,我喜歡在田梗道上漫步,注視人的耕作,常會觸景生情,引發對22連段刻骨銘心抗災糧的日子和老相的無限追念,我要將心中的篇章投進懷念的流水,源源不斷地寄托九泉之下的老 相……。

水中撈麥,(選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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