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蒼子
剛到三江平原墾區的那年,正趕上大豆搖鈴的季節。頭幾天下地收割,毛衣的領口和袖口老沾上一種帶刺的枯黃粒子,蓖麻籽大小,擦著皮膚火辣辣地疼;有時沾上襪子,落進鞋裏,腳丫子紮得難受;夜裏上炕休息,冷不丁覺得刺撓,又是這小玩意兒不知怎的竟帶進了被窩。我們這些新來青年一開始就深受其罪,都厭惡地叫它“鬼刺猾”。收割時遇到它就繞過去,稱為過“鬼門關”,並且戲稱誰沾得多,誰就要倒黴。
後來聽老職工說,這小玩意兒叫老蒼子(又名蒼耳子,現知道其還有藥用價值),一年一生。到了秋天,葉落莖枯,它的刺尖一接觸別的物體,就死皮賴臉地沾上了。北大荒的農田廣袤無垠,不像南方小塊田地,可以精耕細作。伴隨著春苗出土,各種野生植物夾雜生長,最多的就數老蒼子,它一人之高,莖杆分叉,像一棵棵纖細的小樹,混跡於豆田之中。枝叉上結滿帶刺的籽,張牙舞爪地阻礙著人們收割大豆。大豆脫粒揚場時,老蒼子能掃出一大堆來。於是,每天傍晚,當人們拖著疲憊不堪的腰腿收工回營時,第一件事就是對沾上的老蒼子進行“掃蕩”,真是不勝其煩。
然而,誰能想到,我們竟會和老蒼子結下不解之緣呢。那年歲末,正是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季節,煤礦忙於打派仗,整個墾區斷了煤燒。食堂刨著僅有的一點煤底子,每天隻能做兩頓菜湯和饅頭。宿舍裏幹脆斷了煙火。正在發育長身體的兵團戰士們,白天要在冰天雪地裏大汗淋漓地掄大鎬修水利,回來連個熱水臉也洗不上。深夜,屋裏零下十多度,多日不燒的火牆塌了半邊;冰涼的土炕上,人們蜷縮在被窩裏當“團長”;炕沿下,一雙雙浸透了腳汗的棉膠鞋此時已凍結得梆硬。快到年關了,被嚴寒折磨著的大夥兒卻興味索然,是嗬,在這北國的隆冬裏,有什麽能比一爐炭火更可寶貴的呢。
大年初一,連隊照例公休,可誰也不願起床,與其起來挨凍,不如在尚有一點暖氣的被窩裏耗時間。
忽然,房門“吱啦”一聲開了,進來的是喂馬的老楊頭。這個駝著背的老頭是個光棍,老是邋邋遢遢地,平時吃住在馬號,不大在宿舍區露臉。除了幾個車老板每天套馬,卸車,誰也不會去想到他。這會兒他扛進一個麻袋,鼓鼓囊囊的,往外一倒,呀!“鬼刺蝟”撒了一地,媽的,挨凍的滋味已夠受的了,還找來這冤家占地方,老楊頭這出的是什麽洋相?大夥兒嚷嚷起來。
老楊頭卻不吭氣,隻見他抓了幾把老蒼子塞進爐膛,點燃了火,一股火苗呼地竄了出來,老楊頭這才含混不清地嘟嚷說,“老蒼子易燃燒,底火充足,現在的人不稀罕它了,可當初開發這裏的時候,還是好東西呢。”
真棒!死寂的屋裏一下有了生氣,大家呼啦啦地起床,重新修整火牆,點上火驅走寒氣,興致勃勃地和麵剁餡包起了餃子。爐膛裏,老蒼子伴著火勢呼呼地燃燒;爐子上,洗淨的臉盆裏餃子在翻滾,屋子裏暖融融的。任窗外朔風呼嘯,遠離家鄉的人們圍坐在炕上,美美地一麵會餐,一麵誇讚著老蒼子。是啊,北大荒的遼闊原野上有的是寶貝,除了人參、貉皮、鹿茸、蜂蜜、猴頭菇,還有鮮紅的蒲絨棒子,采多了能賣個好價錢;榛子是荒原上的“五香豆”;樹林裏的野蘑菇是改善夥食的佳肴;滿甸子的黃花菜更是捎給遠方親人的珍品。可老蒼子呢?既沒有山花絢麗的風采,又缺少珍稀野生動、植物天賦的經濟價值,其貌不揚,刺頭刺腦且礙手礙腳,誰會去青睞它。可是,在人們被凍得一籌莫展的時候,唯有它慷慨地燃起一爐紅火,體現並奉獻了自身獨特的價值。我們平時對它的嫌貶和詛咒,難道不是一種有失公正的偏頗之見麽。嚼著水餃,思緒漫漫,由老蒼子到老楊頭到社會、人生,想到了許多的事情——我感到了自己意識的升華。
又是一個大豆搖鈴的季節,我們又迎來了一批新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