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一時難哪”
那是1973年的年末,我匆匆結束了下鄉兩年後的第一次探親假,在十六鋪碼頭依依不舍地告別親友,登上一艘開往大連的客貨混裝船,踏上了返回三江連隊的路途。
選擇乘船到大連轉車,是因為隨身帶的東西實在太多。探親期間,不少知青荒友的家裏都讓我捎東西,一家一小包,十幾家就是滿滿兩個旅行包。這還不算,假期中接到團部機關的荒友杜惠仁來信,最後附言說一位同在團部機關的同誌讓我去趟南京,到師裏一位首長的親戚那裏取四十包掛麵和一個煤油爐(都是北大荒的短缺物資),再加上自己的東西,近二百來斤,一條扁擔壓折了也挑不了啊。我大姐出了個主意,走海路先到大連,托她所在的海運局的同事(船上一位管客運的主任)到大連後幫我托運一部分行李,這樣可以省點力氣,也省去不少行李運費。
闊別上海兩年,相會親朋好友,盡享家庭溫暖,重溫城市生活,日子過得飛快。如果說初次離家還有些初生之犢的盲目,那麽兩年後的重返城市使我對城鄉差別有了非常實際而深切的體驗。因此,獨自一人踏上離家歸隊的旅途,心情十分複雜,也極為寂寥。船艙裏正在放映朝鮮故事片《賣花姑娘》,我不願感染片中的悲悲戚戚的情節而沒去看,獨自倚在床上休息。然而淒厲的哭叫聲,“賣花喲,賣花喲,花兒紅,鮮又香”的憂傷插曲不時灌入耳中,更加重了離愁的情緒。父母年邁多病,家中經濟窘迫,姐弟三人兩個下鄉,花費頗大。雖然都 是農場,勉強能養活自己,但添置衣物還得靠家裏,還時常要郵購一些吃用的東西。而作為一個大小夥子,對家裏的一切都幫不上忙。一家人分三地,長年飽受離愁、擔憂之苦,且自己遠在他鄉幾千裏外,今後長路漫漫沒有盡頭。這樣的情緒與電影裏的氣氛情景交融,讓我倍感淒涼。但是,兩年邊疆生活的磨練,畢竟堅強起來,學會了應對各種艱難困苦,獨立生存的本領。同時,在火熱的生活中結交了一批誌同道合的“荒友”,熟悉了連隊的道路、房屋、樹林、場院,這都使我對那片肥沃的黑土地產生了難以割舍的感情。
兩天的海上顛簸,艙內許多旅客暈船嘔吐,我也很暈,為了不吐出來,我跑上甲板,讓海風吹著,使頭腦清醒一些;感覺冷了,再回船艙暖和暖和。這樣反複多次,總算熬到最後沒有嘔吐。看著輪船排出的海水與迎麵而來的浪頭相撞而濺起的浪花象珍珠似的好看,這是單調的航海中的唯一景色,那也須定睛觀察、細細體驗才能感受得到。
第三天上午9點多,輪船駛入渤海灣,停靠大連港。客運主任找來兩個碼頭搬運工幫我搬行李,這是兩個十分秀氣的姑娘,梳著當時流行的羊角辮,一交談得知她們也是前兩年畢業分配的中學生。她們知道我是黑龍江兵團的,更加顯得熱情。我們四人搬著一堆行李乘公共汽車到了火車站,買好到佳木斯車票後,他們排隊幫我辦理行李隨車托運,(是我的兩個旅行包,沒敢托運師首長的東西,怕丟了不好交代)。他們仨人已是氣喘籲籲大汗淋漓,匆匆與我揮別。這時我才驚覺,因托運的行李是隨車快件,費用大大超支,身邊的現金隻剩5元多了。也就是說,到佳木斯後,還要趕四百多裏路才能到團裏,這點錢不夠買一張到師部的客車票(7元)。何況路上還有吃飯、住宿等必要花費,一時間茫然不知所措。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孤立無援,真是一分錢難死英雄漢啊。
火車要晚上十點多發車,還有整整一個白天。盡管已了無興致,可畢竟頭一次來大連,應該好好地轉一轉,這種機會不會很多。嗨,走一步算一步吧。我調整一下情緒,花了六毛錢將行李寄存。為了省錢,自己交叉斜背著兩個塞得鼓鼓的書包(20多斤),提著一根扁擔,走到車站外的平台上。遠遠望去,看見一家名為“東方紅”的商店,再後麵一排是一家叫“太陽升”的商店。俯瞰一下市容,挺漂亮的,這才有了一點興奮。
船上暈了兩天沒好好吃飯,剛才又是一頓忙活,這時感覺又累又餓,我往嘴裏塞了兩個隨身帶著的茶葉蛋,登上公共汽車,途經解放廣場和斯大林廣場,不一會兒就到了終點站。下車後,我往回走到斯大林廣場,在蘇軍銅像下坐了一會兒,調適一下體力,繼續步行觀賞街景。大連市地形蜿蜒起伏,建築多為四、五層樓的俄式和日式的房子,頗有異國風情。街上人不多,顯得挺安靜,這些都和上海有很大不同。就這樣,乘一段車,走一段路,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地兜了個遍。大半天時間,整個城市已盡收腳底。
一路走著,希冀能碰到熟人,借個5元10元的,讓我順利回到三江。可人海茫茫,卻沒有一個認識的。到了下午四、五點鍾,城市主要街道都走遍了,人已饑腸轆轆筋疲力盡,於是回到火車站取出行李,早早地走進候車室占了個座位休息。坐下後困倦陣陣襲來,卻須臾不敢閉眼睛,得看著一堆行李啊。那時沒有手機,沒有信用卡等支付方式,沒轍,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俗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到了佳木斯再說吧。
孤獨的等待,好難熬啊,南北兩地的親屬朋友有誰知道我正處於如此的困境啊。晚上八點多鍾,一位旅客在我身邊落坐,見我一身褪色的軍裝,一副扁擔行李,就知道我是個下鄉知青,話也知冷知熱起來。我順著杆兒說出自己的窘境,企望著主動救助的奇跡出現。隻聽得對方歎了口氣,說了一句十分淒涼的話: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哪(這句話在以後多年裏被我奉為經典)。此時,我已鬥膽想開口“乞討”,終究被莊重的嘴封住了。須知在當時10元錢是個不小的數啊,人家憑什麽借給一個素不相識又馬上就各自東西的人啊,不要弄得大家都難堪吧。可我還是心有不甘,像獵豹一樣搜尋著可以讚助或“乞討”的對象,然而看起來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來不及光顧我。
總算檢票上車了,我挑著百來斤的行李,在擁擠的人群中左衝右突,快步跑著上車搶行李架,坐定時已是汗流浹背。列車轟隆轟隆北上,靠在硬座的椅背上半睡半醒,聽著廣播裏報著“三十裏堡”、“鞍山”、 “沈陽”、“鐵嶺” 等站名,車窗外已是白雪皚皚,寒氣逼人了。
第二天中午,火車已奔馳在吉林省。旅客們紛紛就餐,盒飯一塊五毛一份,我卻守著僅剩的三元錢不敢動彈。對座一位公主嶺上車的大嫂問我為啥不買飯吃,我求助的話已到嘴邊,說出來的卻是肚子不餓吃不下。當得知我去北大荒,她的十來歲的女兒朗聲問了一句“兵團戰士?”“對。”看著她紅撲撲的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容,喚起了我的“兵團戰士”的豪情,也令我最後一點當“乞丐”的幻想與勇氣蕩然 無存。兵團戰士—乞丐?太不可思議了,內心不禁啞然失笑。我從包裏翻出僅剩的兩個已經擠碎了的茶葉蛋,又對付 了一頓。
車到佳木斯是第五天的清晨,取出托運的行李,連挑帶拖地出了站,滿眼黑棉衣、狗皮帽,騾車馬車,一派大東北
的氣息。一個拉板車的少年迎上來:大哥,您是去三師還是六師? 嘿,你怎麽知道?我天天在這兒拉車,一看就知道您是知青,到這兒的都是去三師和六師招待所的。一邊說著,已經把行李放到板車上,我頓覺輕鬆不少。問他多少錢,回答一塊五,我一愣神,那可是計劃外的啊。我說我沒錢了,給你一包糖吧,不止一塊五的,挺好吃的。“不行啊大哥,我媽還病在炕上,等我掙了錢抓藥呢”,一下使我動了惻隱之心,可我確實沒幾個錢了呀,要不自己挑著吧。“不行啊,這裏到六師招待所得三裏地呢”。是啊,這一路,急、累、餓,早已體力不支,挑吧,兩百來斤別說體力不行,扁擔也非折不可;提吧,更沒門兒,兩隻手不夠啊。沒人幫忙,我怎麽把這堆行李送到招待所呢?得,反正這倆錢兒也到不了師部,還是那句話,走一步算一步吧。
招待所是兩排平房,一個床位一元錢,客車是第二天早晨的。入住後,捏著在嚴格“計劃控製”下尚存的八毛多錢,終究抵不住饑餓,花五毛錢吃了一頓午飯——兩個饅頭,一碟 小菜(鹹菜),一碗土豆片湯,這一來晚飯隻能免了。
佳木斯除了火車站有幾棟樓房,整個城市土得掉渣,就一條泥土主幹道,路邊都是平房。街上倒也車水馬龍,汽車、拖拉機、牛馬騾驢車卷起飛揚的塵土穿梭往來,這就是東北的一個邊城。我找到郵局,給團裏的荒友杜惠仁、王萬平打長途電話告知窘境,那邊說馬上給我電匯,心裏總算落下一些。千裏迢迢過來,已經到了家門口,可以不超假了。不料,到了下午郵局關門時,錢還沒到。每天就一班車,明天走不了就超假了,超假不僅要受處罰(兵團剛組建時超假要開會批判,後來雖沒這麽嚴厲,但也要作檢查),且影響很不好,會影響到今後的好多事情。
翻來覆去一夜不得入眠,天還沒亮,聽到汽車發動的聲音,便一骨碌爬起來,走到院子裏,見駕駛員一邊烤著機油盤,一邊用手柄發動車。我上前跟他搭話,希望他能讓我上車,路費到師部再付。這位師傅說他不管這事兒,待會兒找售票員商量。好不容易挨到7點,售票員終於來了,我趕緊上前陳明情況,實在是東西太多,估計不足,托運行李時把錢用完了等等,希望能蹭上去。售票員是個女知青,一口京片子,一邊十分幹脆地回絕了我:別的我不管,我隻管憑票上車,一邊給其他旅客售票。好不容易挨到所有人都上車了,車已被塞得滿滿蹬蹬的,她也準備上車關門。我橫下心,擋在車門口急切地說,我是個 共 青 團 員 ,是 排長,我已三天沒好好吃飯了,請你相信我,今天是假期的最後一天,回不去就超假了。回連隊後保證把錢補上,賴帳是屬小狗的。並且提出將邊境通行證這唯一的身份證明押在她那裏,待交了錢再收回(邊境通行證上交後才給報銷路費,若遺失那是政治事故)。這下她似乎猶豫了,把臉轉向駕駛員。這時駕駛員才說話,我看這小夥兒挺幹啥的,天不亮就起來等著了,先讓他上車吧。售票員這才甩過來一串硬邦邦的話:你剛才說了,你是共青團員,是排長,我相信你,你得保證明天必須把錢送來。車上沒座位了,你要願意就站著吧。我的媽呀,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王母娘娘總算開臉了,終究能上車了,車軲轆一轉就把我帶回去了,還管什麽有沒有座位呀。雖然在後來五個小時的行程中我實在站不動時,隻能坐在車 門口的階梯上,可心中卻是一片燦爛。
前幾年夏天去大連開會,期間特地舊地重遊,去了一趟火車站。時過境遷,記憶中的幾處已不複存在,耳邊卻又響
起了那句當時聽來倍感淒涼的話: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