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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靈犀養了一盆植物,枝葉婆娑,姿態挺拔秀雅,可以跟竹子比比風韻。靈犀把圖片發到朋友圈,沒有一個人能認識。靈犀說,這是稻米。好友陸夢米,感慨萬千地留言:我的名字帶米,居然沒認出稻米!我想去南方看稻米。
夢米很快給靈犀去了電話。夢米聲音堅定,她決定了,離開加州,回到第二故鄉。靈犀勸她,南邊的疫情加重了,等等再說吧。夢米說,忍無可忍,不想再等了。
二十六年前,靈犀和夢米同為美國南方一所大學的研究生。那是一個在喬治亞山區的大學城,山明水秀,四季風光如畫。靈犀對夢米說過,這是我們的第二故鄉。夢米說,第二故鄉雖然美,但是經濟落後,思想保守,畢業後我要去加州,那裏到處是富礦,隻要勤奮就能挖出金山。隻是流年無情,繁華事散,一個轉身,一個回頭,那些豪言壯語漸漸消散在雲山霧海中。夢米對靈犀哀歎道,沒有想過有這麽一天,從前的奮鬥和理想都成了笑話。
夢米是舊金山一家公司的高級工程師,從事軟件設計多年,那本是一個穩定而高薪的工作。不知從哪年哪月起,公司四周被流浪漢占領,帳篷一搭,購物車一放,那宣稱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家裏當然可以隨地大小便。夢米曾對靈犀說過,她每天上班必須麵對一條馬路,馬路上屎尿橫飛,針管亂滾,她已經學會踮起腳尖,伸展手臂,像跳芭蕾一樣走路,但還是不幸中了地雷,摔了個狗啃泥!惡心還是小事,關鍵是骨折了,隻能呆在家中靜養。這個期間雪上加霜,又出了一件事。
夢米的先生魯曉光經營一家房中介,手下有些交易的空房。曉光有次帶客戶去看房子,房子被流浪漢霸占了!一群男女老少在裏麵安居樂業,睡雪白的沙發,用高端的廚房,桑拿浴室裏堆滿了尿片和雜物。鳩占鵲巢,這群人還理直氣壯,拿起鐵鍋和掃帚要趕曉光出門。他們不怕,後麵有維權組織撐腰:富人空房不住,而窮人無家可歸,憑什麽不能住進去?曉光聘了律師,官司打到了州法庭,雖然贏了,但是房子破壞了,一家人的身心弄得疲憊不堪。
夢米對靈犀說,20多年前的加州,像個時尚而悠閑的美少女,而現在就是一精神混亂的瘋子,平日裏出門去超市買菜,停車站的車,車玻璃隨時可能被砸。靈犀說,提心吊膽過日子,掙再多的錢又如何?夢米說,是啊,看著老鄰居一個個搬走,亂七八糟的人住進來,好在孩子讀大學了,我們也沒了後顧之憂。曉光其實不想搬,他總想再等等。上周最後一個老鄰居搬家,太慘了,租的貨車連同家具都被劫了,你說這地方還是人住的嗎?靈犀說,我可以幫你聯係汽車房,你們先來喬治亞過度一下,再買新房子。夢米在電話那頭【唉】了一聲,直截了當地問靈犀,這樣好不好?我一個人先去你家,等把新房看好後,老公再把家具搬過來。
如果是放在從前,以兩人的交情,靈犀肯定一口答應。但是現在不同了,靈犀的狀況發生突變,她需要一個修了圍牆的私人空間。夢米知道靈犀的丈夫麥克因車禍去世。但是夢米不知道,靈犀悄悄有了男友,男友喬治和靈犀是鄰居。這背後還有個詭異的新聞,夢米也不知道。麥克跟女鄰居柔絲暗地裏有私情,兩人相約去墨西哥辦畫展,不料遭遇車禍而亡。柔絲的丈夫喬治和靈犀在殯儀館震撼相遇,兩人在處理完後事各自回家。他們居住在同一個社區,最初散步時見了麵都覺尷尬,慢慢交往下去居然成了朋友,兩個朋友都是單身,一不小心就演變成了戀人。
戀人還沒有曝光,靈犀需要一堵圍牆,護好一個人的領地。靈犀隻能對夢米重複第二遍:先緩一緩,南方的疫情真的洶湧澎拜,我女兒回紐約上學,還被要求隔離兩周。
夢米發現靈犀變了,世事變幻莫測,更莫說人心了。她對老公半翻白眼說,靠朋友不如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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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記得,一望無際的沼澤濕地,細細森森的光影,落在搖曳的野稻上。野稻聽過他們的私語。
相遇野稻之前,他們還隻是朋友。那日喬治帶著電鋸出現在靈犀家的後院,他答應過靈犀,要幫她除掉鋪天蓋地的紫藤。靈犀說,我發現一些紫藤的根正在入侵房子地基。喬治說,現在動手還來得及。
喬治的電鋸嗡嗡 地響著,喧鬧了大半天,空氣裏飄散著紫藤枝葉的清香。靈犀對喬治說,你幫我打垮了紫藤,我總算可以開出一塊空地。喬治說,我知道你想擁有【勝利菜園】。
靈犀在網上買了營養土,還用樹葉和菜渣漚好了肥料。也就一個月的光景,地裏便冒出許多嬌嫩的菜苗。喬治那時已成了靈犀後院的常客,他對她說,這些我都認識,蘿卜、甜菜、豇豆、紅薯、西瓜……靈犀指著花台上的一盆植物問他,這個你認識嗎?喬治說,難不了我,這是稻米苗。靈犀讚道,你好厲害,好多吃米的華人都認不出稻米苗!
喬治在農場長大。他告訴靈犀,父親在喬治亞的農場一眼望不到邊,所有的蔬菜都茂密旺盛 ,所有的果樹生機勃勃 ,家裏還有棉花地和奶牛場。在去加州上大學前,喬治就是個純粹的鄉村男孩。他的四個兄弟姐妹,個個討厭讀書,沒人想讀大學,都在父親的農場幹活,幹得歡喜滿足。
喬治問靈犀,為什麽要種稻米?靈犀說,我在中國長大,也是吃稻米長大,稻米陪在身邊,不僅有親切感還有安全感。喬治說,美國的稻米應有盡有,你根本不必擔心。靈犀說,你父親的農場生產稻米嗎?喬治說,哪用生產,到處都長著野稻。下個周末有空嗎?我帶你去看野稻。
靈犀眼睛一亮,像月亮的光在池塘裏蕩漾。
靈犀開了眼界。在離家30英裏的海灣,在大海與淡水交接處,有大片大片的沼澤濕地。喬治在當地長大,很容易找來了一艘小船,兩人在蜿蜒曲折的水中劃行。靈犀抬了抬頭,遙遙可見大西洋瀲灩的波光,藍得純淨明亮,但又懷著神秘的心思。一路上見到幾個衝積小島,小島被稠茂高大的長草占領。喬治對她說,那些長草全是野稻。
那日天氣極好,野稻配合天光雲彩,在水中搖曳出活潑的剪影。兩三隻白鷺“沙沙”地飛過,掠過剪影,湧動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像捉摸不定的夢幻。白胸藍翅的鳥兒落在野稻米杆上,無心唱了一句,居然引來野鴨的合唱,空氣裏蕩漾著幽幽的清香,也蕩漾著奇妙的音樂,一陣風吹來,野稻便隨著這音樂輕盈起舞,舞姿那個飄逸,讓人想起動畫片裏的水袖舞。靈犀透過水袖舞的縫隙,看見遠處岸邊有一棟木房子。她對他說,遠離了喧囂,住在木房子裏的人好幸福。他說,沒有你想象的幸福,這裏沒有城市的水電係統,度假的人也不會來。靈犀說,我要是退休了,就在這裏買塊地,然後建一棟木房子。他說,別在沼澤地區建房,土地雖然便宜,但會給你帶來無窮煩惱,首先排水係統很讓你頭大,那些受國家保護的動物和植物,就算在你的領地上,你也不能亂碰,稍不小心,政府的罰款單子就來了。她說,我不會亂砍亂伐,我喜歡與自然和諧相處。他說,如果你真喜歡,我就在這裏買塊地。
他說得若無其事,但她低下了頭,陽光落在水麵上,無數的碎銀子在她眼前亂顫,她的心似乎也揉在了裏麵。他告訴她,他父親的農場離這裏不遠,七八英裏的路程。他記得小時候,父親曾帶他們采過野稻,跟印第安人一樣的方式。父親掌舵前行,孩子們用木棒敲打水中的稻杆,稻杆一搖一晃,野米紛紛落入船艙。拿回家的野米可以加工,也可以泡一夜就直接下鍋。當地有道傳統菜,是用新鮮的野米和野兔一起悶燒,加進去的佐料有大蒜、洋蔥、蘑菇和香草。
靈犀說,美國人還吃野兔?真不敢相信。喬治說,野兔經常破壞莊稼,氣得農民牙根癢癢,抓住了就下鍋吧,他們稱野兔是菜地裏的雞肉,不吃就浪費了,就跟野稻一樣,如果不吃也是浪費。
靈犀問喬治,現在可以采野稻了嗎?喬治順手采了一枝野稻,放在嘴裏咀嚼了一下說,米還是軟的,要等變硬了才能采。靈犀說,我也嚐嚐,她站起身來也采一枝野稻,結果身子沒穩,腳下的船猛地一晃,她朝前倒在他的身上,他順勢扶住了她的腰。
她心一驚一跳,臉一陣紅,一陣白,幸好周圍沒有人聲,隻有鳥啼和魚兒蹦出水麵的聲音,她不敢看他,但是他的目光淹沒了她。她趕緊找了一句話:現在野稻還沒有成熟,估計還要等些時間才能采收。他點頭說,是的,要等到八月中旬。
到時候我們再來?他說著,對她伸出了手。她沒有拒絕他的手。
3
靈犀把野稻的係列照片放進朋友圈,點讚如浪花拍暈了她。她告訴朋友們:野稻算是當地的文化,親朋好友聚在一起,劃船釣魚、采野米,烹製美食,享受清風朗月的悠閑時光。靈犀曬出來的照片很美,與大海相擁的沼澤地裏,原始神秘的野稻田,棲息在稻杆上的藍鳥,蝴蝶飛過嬌嫩的水芹菜,天光雲影下的小船,船下的水碧藍清亮,能隱約看見一頭肥胖的魚。可惜她秀出來的照片,沒有她自己和陪自己的那個人。
夢米在靈犀的朋友圈留言:太神奇了,第一次見識野稻米,居然長在我的第二故鄉!看野稻繁茂,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又想起了奶奶。小時候奶奶告訴我,她在Michigan讀書時,校園外有一大片的荒地,長著野櫻桃和野蘋果,水邊還有野稻,稻米熟了沒人吃,自個兒落在水裏,第二年長出更多的稻苗。我的名字是奶奶取的,夢米,夢米,就是夢中再見從前的野稻米,我想回故鄉看野稻米!
靈犀還是那些老話應付夢米:南邊的疫情加重了,等等再說吧,等病毒消失了,世界就和平了。
世界怎麽可能和平?眼看著疫情已經漸漸變緩,商店開門了,公園的人多了,正常的日子就要來了。哪料到弗洛伊德被警察跪死,爆發了鋪天蓋地的抗議遊行。說好的在家隔離,說好的連教堂都不能去,一夜之間,好多城市都鬧得天翻地覆。靈犀所在的城市本來是安靜祥和,居然也亂了,一群混在遊行隊伍的暴徒打、砸、搶、燒,雕像推倒了,城市的藝術展覽廳遭了殃。
那天靈犀對喬治說,好多天在社區散步都沒看見艾米妮,我知道她在城中心的藝術館有工作室,希望她平安。喬治說,怎麽可能平安?藝術館被暴徒一把火燒了,她數十年的心血成了灰燼,就算有保險公司的賠償,也安撫不了受傷的靈魂。靈犀說,作為鄰居,我們能幫她做些什麽?喬治說,什麽也別做!
夢米在電話那頭驚歎道,我以為打、砸、搶隻發生在大城市,你那邊也遭了劫難?靈犀說,當劫難發生在你身邊的鄰居,你更覺得驚恐,我一直以為住在美國的郊區,可以過與世無爭的陶淵明生活,現實如何呢?我前天上班,開車經過市中心,看見一群人明目張膽地破壞雕像,李將軍的腦袋也被他們砍下了。
李將軍(Robert E. Lee) 是南北戰爭時期的英雄,他領導南方軍隊反抗北方侵略。夢米目瞪口呆,不敢相信靈犀傳過來的照片, 李將軍的雕塑頭像歪在地上,頭頂踏著好幾雙腳。二十六年前,夢米剛到美國,站在李將軍的雕像前,看見紅底藍色十字叉的南方戰旗,高傲地飄揚在藍天之下,似乎在召喚永遠的民主和自由。她對靈犀說過,李將軍為捍衛南方而戰,雖敗猶榮。北方雖然勝利了,但是勇士的名字與日月山河同在,因為美利堅民族是世界最偉大的民族。
靈犀忘不了青春歲月的奮鬥,千辛萬苦來到美國,就是為了心中的夢想。她在大二就讀了曼切斯特的《光榮與夢想》,感動於這個國家的包容和民主,沒有成王敗寇的羈絆和恥辱,失敗者也有自己的尊嚴。夢米留美的緣由比靈犀深重,夢米爺爺曾是留美的醫生,一心想報效新中國,帶著家眷回國,等待他的卻是滅頂的災難。回國沒幾年就被打成右派,被趕去掃廁所。夢米的小姑在『大饑荒】時期偷食堂的剩飯,被人活活打死。奶奶抱著小姑的遺體哭喊:我什麽要把你帶回來?你本來生在一個長滿稻米的地方。文革結束後,爺爺平了反,歸還了房子,恢複了原職,但是精神和身體受了創傷,沒兩年就去世了。奶奶不甘心,一直想回美國,無奈疾病纏身,精神也出了問題,往生前還在哀歎,想回美國的校園看一看。
靈犀對夢米說,你奶奶肯定沒想到今日的美國,已經不是她當年的美國,當李將軍的塑像倒了,從前的光榮和夢想也散了。夢米歎道,對,隨風散了,Gone with Wind, 據說Gone with Wind 的書被禁了,電影也被下架了。靈犀說,感動了好幾代人的 Gone with Wind, 華麗而恢宏的經典,說拜拜就拜拜。一切都在變化中,或許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
夢米說,那你想過回國嗎?靈犀說,回國可能嗎?一棵樹長了二十六年,還能連根拔起嗎?夢米說,我也不敢隨便移植,但我還是想回第二故鄉,最好的年華和夢想都給了那片土地。
靈犀依然在重複老話:疫情還沒有退場,騷亂也沒有消停,再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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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之間沒有社交距離。疫情期間,靈犀和喬治纏綿悱惻,暫時忘了病毒還在橫行霸道。靈犀喜歡看喬治的眼睛,他的眼睛有一束光,讓她溫暖。她不想考慮未來,隻想順其自然,反正是鄰居,約會也方便。那是個周末,靈犀在家裏做晚餐,喬治在一邊幫忙。靈犀做的是野米燒兔肉,那兔不是野兔,是從網上訂購的,而野米則是他們剛從沼澤地裏采收回來的。廚房的空氣裏彌漫著誘人的香氣,喬治讚歎靈犀的廚藝高超,這道菜喚起了他童年的記憶。他還說,他的人生不幸又很幸運,因為遇見了她,他願意跟她共度餘生。
靈犀的心像落在滾燙的茶水裏,一沉一浮。喬治的話還沒有完,他突然握住靈犀的手說,他希望搬進靈犀的家,跟她過上有質量的夫妻生活。靈犀的眉心猛然一跳,她把手收了回來,拿起勺子攪拌了一下野米,她說,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嗎?有自己的空間,又能愉快相見。他幽幽吐了一口氣說,我想把房子賣掉。她聽了,臉發潮發熱,心半驚半喜,莫非他想把房子賣了,在野稻地裏建一棟度假房?但是答案讓她失望了。他說我兒子出了些狀況,創業的公司快破產了,我想賣了房子幫他一把。
野米在靈犀的唇齒間居然嚼出橡膠的味道,野米粗糙而有韌性,但她還是偏愛人工稻米的軟香。靈犀臉上平靜如水,讚他是個好父親,但是內心早電閃雷鳴。到底怎麽了?她知道他的的兒子在讀醫學院,怎麽又跑出來一個破產的兒子?原來後麵還有故事,大兒是他第一次婚姻的孩子,不到一歲就遭遇了父母的分手,兒子跟著母親長大,喬治對他一直充滿愧疚。
靈犀享受她跟喬治相處的浪漫,但是浪漫後麵也有代價,而記憶是一條迂回曲折的河, 時不時流淌出一些暗黑的往事 – 她死去的夫和他死去的妻,詭異的影子從來沒有離他們遠去。靈犀喝了一口湯,竭力用鎮定而溫和的聲音告訴他,很抱歉,真的,我不能讓你搬進來,我在加州的好友,一家人,還有貓和烏龜,喜歡南方的野稻,馬上就要搬來了…… 靈犀的句子是破碎的,不連貫的,像枯水季節的野稻田,這一塊幹地,那一塊濕地,他是不是已經猜出她在撒謊?
喬治說著沒關係,嘴角用力扯出一個微笑,但她能看見他眉頭皺了,眼睛裏的光慢慢暗下去。歡悅戛然而止,餐桌一下就靜了,死沉而稀薄的空氣裏,湧動著焦躁的呼吸。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隻聽見盤子和刀叉的碰撞聲,一聲一聲定格在遙遠的空間,讓人在恍惚之間有些喘不過氣來。靈犀心想,或許這是我和他最後的晚餐?
餐桌上尷尬冷清的氛圍,是喬治用話題主動打破。他說,還記得艾米妮嗎?靈犀說,我正想問呢,她在市區的工作室被暴徒燒了,好多心血之作化成了灰燼。喬治說,她的采訪視頻在網上播放後,好多機構和個人給她捐款,她兩個星期就收了百萬美元。靈犀說,中國有個成語叫【因禍得福】,福氣就是運氣。喬治說,艾米妮不想要這個運氣,她說她的損失保險公司已經賠了,她感謝人們真摯的愛,她要把這份愛轉送給更需要幫助的人。
靈犀讚道,艾米妮真偉大,我沒有她的心胸,我要是她,我不會把百萬美元捐出來。喬治說,我要是艾米妮,我會捐出來,因為已經得到了愛,又把愛拿出來分享,那種感覺無比幸福,再多的錢也買不了那份幸福。
那一刻,靈犀看到喬治的眼睛閃著奇異的光。他依然有他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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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跟夢米通話時,把艾米妮的故事告訴了她。夢米說,這就是美國,雖然變態和魔鬼很多,但是天使更多,天使的美麗讓我們也想變成天使。靈犀點頭說,是的,天使讓我們在災難之後依然對這片土地感恩。
夢米也分享了她的故事。半年前,她和同事到舊金山衛生局去辦事,就在衛生局的門口,幾口流浪漢閑散地坐在路邊,她的同事沒有注意,一腳踩在門口的一堆大便上。夢米說,衛生局的門口如此不衛生,世界上還有被這更肮髒的城市嗎?她的同事居然不生氣,他來自南美的一個小國,在他的國家,貪腐嚴重,官員對百姓耀武揚威,衣衫襤褸的民眾還沒走到政府門口就會被保安驅趕,更別說在政府門口拉屎,從另一個角度看,他看到了舊金山的寬容和善良。
這樣的寬容和善良,可惜夢米受夠了,她知道這輩子無法修煉成天使。她想早日去南方,但是靈犀總是用冠狀病毒擋她的路。靈犀已經不是26年前的靈犀,那個豪爽開朗,說一不二的女孩,曾經義薄雲天,願為朋友兩肋插刀:夢米當學生時闌尾炎發作住院,沒有買保險,靈犀捐出所有的現金,並在中國學生網呼籲同學捐款。夢米在中餐館打工被老板娘欺負,靈犀勇敢站在她的麵前,與她共進共退……雖說患難中最見真情,隻是歲月無情,時光中的風浪和磨難,慢慢改變了江山和容顏,也改變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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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靈犀靠不住,夢米決定單獨行動,購買那片長滿野稻的沼澤地。網絡四通八達,她聯係到了喬治亞的地產經紀人,並把朋友圈的野稻風景照傳給了經紀人。老公曉光不同意,他說你瘋了,因為地裏長了野稻,你就要下單?
夢米這些日子無法入眠,中國災難頻發,病毒還沒徹底消滅,幾個產糧大省連續遭遇洪災,包括她的老家。老家的妹妹告訴夢米,城市的人沒有感覺,還在洪水中快樂捉魚,但是農村幾乎是顆粒無收,今年肯定有糧荒。糧荒可以先放在一邊,中美關係急劇惡化,一會兒海嘯,一會兒地震,美國要禁微信,不知道明天還有什麽混亂。夢米對曉光說,昨夜做噩夢,中美開戰,大陸出生的華人全部關集中營。趁著現在還沒有戰火,我們得先找塊地方安頓自己,既可以躲戰亂,還可以避瘟疫。
看夢米半瘋的狀態,曉光隻好讓她去折騰。讓夢米夫妻吃驚的是,野稻沼澤地出乎意料的便宜。40萬美元可以買15英畝(10英畝濕地,5英畝幹地,幹地上可以建房和修路)。沼澤地還有個淡水湖,水質甘甜,可以直接飲用。沼澤地的前主人是個獨居老人,在幹地上修了一棟木房子(Barn),兩層樓,可以當倉庫,也可以住人,房前還有一口井。經紀人老實告訴她,前主人去世了五年,一直沒有找到買主,他的兒女急於脫手,價錢還可以講。隻是有一點,沼澤地沒有通城市的水電,要長期生活很難,必須解決基礎設施。夢米說,這些都不是問題,我要親眼看看。
夢米和曉光飛到了喬治亞,長滿野稻的沼澤地讓他們心曠神怡,水裏魚蝦成群,跳出水麵的草魚足有一尺長,而螃蟹時不時跑來聯歡。曉光說,這就是江南的魚米之鄉,不,美國的魚米之鄉。夢米說,江南的水鄉物產富饒,但是人煙很稠密。這邊的魚米之鄉是我們兩人的魚米之鄉。曉光說,是啊,你可以隨時網魚,也可以隨時采野米、采野菜,井裏的水這麽甜,根本不需要安裝水管係統,這房子的空間這麽高,通風好,享受自然涼風吧,哪需要裝空調。夢米說,要是老家有災荒,我要把所有的親朋好友都接到這裏來,我們在這裏自耕自足,享受田園生活。曉光說,你的想象力超級棒,美麗的救世主皇後。
因為歡喜,兩人沒有講價就把沼澤地買了,而且用現金一口氣付完。前主人的兒女覺得這對夫妻豪爽,把父親生前的小船、拖拉機、打穀機、發電機等設備轉給了他們。夢米說,既然有打穀機,看來美國人也喜歡吃野米。老人兒女告訴他們,父親生前喜歡用野米釀酒。
夢米把木房子整修完畢後,才告訴靈犀她已經搬到了喬治亞。靈犀聽了,五味雜陳,胸中湧出江闊雲低的失落和惆悵。搬遷買房這麽大一件事,事成之前,夢米居然沒透一點風聲給她,看來還是沒把她當好友!可是將心比心,她又給了夢米多少真心? 明裏暗裏,她都在搪塞夢米。但是夢米自己行動,買到了靈犀夢寐以求的理想之地。
那塊風水寶地!承載過靈犀奇妙的幻想:把野稻打下來,把水裏的魚蝦做成幹,跟國內的友人分享,他們會誇她能幹,每個人都幸福歡喜。靈犀站起身來,眼睛凝視著花台上的那盆稻米,稻米苗翠綠發亮,一片片葉子都裹著心事。她想起夢米說稻米的姿態像竹子,夢米一直想來南方看稻米,是誰讓夢米萌發了這個心思,還不是自己嗎?因為自己淺薄,愛發朋友圈,野稻沼澤地,蝴蝶和藍鳥,小船和木房子,多少炫耀和虛榮。靈犀發了一陣呆,突然笑了起來,夢米的動作真的好快!
一蓬蓬的往事在靈犀的眼前湧動,場景在延伸,細節在重複,色彩越來越亮,聲音越來越大。那年她們不過二十四歲,都在讀教育專業,知道畢業後在美國找工太難,夢米約她去選修電腦編程,夢米腦子靈,學什麽都快,靈犀雖然能混過關,但並不喜歡編程。靈犀尋思著想去當牙醫助理,聽說那是個好辦綠卡的專業,但是教育專業呢?碩士要不要先拿下來?靈犀舉棋不定 ,就在她左顧右盼之時,夢米已經轉入計算機係,並拿下了本係的資助。是的,夢米做什麽都快,比靈犀早畢業,早工作,早拿下身份,甚至早遇見心愛的人,那個心愛的人,靈犀也曾悄悄喜歡過。
很多年過去了,靈犀依然記得夢米拿到加州的麵試通知,那張意氣風發的臉,同學們都勸她,麵試不一定保證有Offer,還是先在當地找飯碗吧,夢米豪邁地揚起下巴說,不,我相信我能拿下!靈犀還記得,為夢米送行的時候,夢米哭了,但是她沒有哭,她抱著夢米說,我們是最好的朋友,無論人在天涯還是海角。靈犀在心裏說,你如果真難受,就不該去加州。夢米說,總有一天我還要回來。現在夢米真的回來了,靈犀快樂嗎?她潛意識裏並不希望再見夢米。
靈犀帶著喬治去拜訪夢米的時候,南方的疫情已經大幅度減弱,連幼兒園都開學了。她送給夢米的禮物是一盆稻米,她說家種的和野生的還是不一樣。夢米說,你厲害,稻米也可以修剪出竹子的高雅。靈犀說,還是你厲害,什麽時候都能夢想成真。
喬治也有禮物,那是一把手槍,喬治認為夫妻倆住在野外,不僅要防強盜而且要防野獸。曉光歡天喜地收下禮物,他感歎還是南方好,可以自由持槍,不像加州那麽多規矩。夢米說,槍彈這些武器容易走火,我不喜歡,但確實又需要自衛。靈犀說,我知道你喜歡的是野稻米。夢米說,對,我看見它們就安心,我再也不怕糧荒的流言了。曉光對靈犀說,她真的以為可以賑濟家鄉,過幾天還要建一個小糧倉,用來儲藏野米。夢米搖頭擺手說,解決不了實際問題,隻是治療焦慮症的一個方式。喬治說,我總算明白稻米對華人有多重要。
靈犀坐在窗邊,透過盆栽的稻苗,看見遠處遼闊悠遠的野稻田。
世界日報 2020 10.14 – 10.23 連載
作者: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