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突發的變故改變了陸冰畫的生活。冰畫本來跟任燕約好去南美洲看企鵝。人有旦夕禍福,出發前三天,任燕媽媽高血壓急性發作,心悸氣短,緊急送往醫院搶救。
冰畫的老公常飛說,任燕不去,你還去嗎?冰畫說,怎麽不去?半年前就做好了計劃。常飛說,你一個人在外,有個三災八難怎麽好?冰畫說,這世界哪兒都有災難,天天在家裏就平安無事?前天有個鄰居在後院剪草,鬆樹的枯枝掉下砸了頭。再說了,我十六歲那年還一個人去泰山,又不是第一次出遠門。
常飛隻好堰旗息鼓,他知道擋不住她的激情洪流。冰畫一家三口生活在阿拉巴馬州的M城,那是個山明水秀的海濱城市,山上有果園,海裏有魚蝦,當地人悠閑自在,日子過得安逸滿足。常飛是一家大廠的總工程師,天性愛靜,下班後喜歡宅在家裏,鼓搗各種飛機模型。冰畫活潑愛動,社區裏有什麽活動,她都積極響應。自從女兒安琪出生後,冰畫辭了學校的職,在家當賢妻良母。女兒稍大後,冰畫再回學校找了份教書工作。
遠去的流年,滴答的時鍾聲裏,萬物在更新,女兒在長大,轉眼之間,女兒已是加州大學一年級的學生,冰畫手上的時間更充盈了。她曾鬥誌昂揚對常飛說,女兒已長大,我還沒有老去,我要出去看看世界。
常飛把冰畫送到機場,冰畫看他愁容慘淡,眼睛裏有難言的落寞。冰畫安慰他說,放心,我會平安回家。常飛嗡聲嗡氣說,要是有人把你卷走了怎麽辦? 冰畫笑道,我這一捆年齡,年老色衰,就一奔更年期的黃臉婆,承蒙老公不棄,已經知足。冰畫並不是黃臉婆,平日裏注重保養,最愛研究各種美容養生湯,還喜歡自調麵膜,在家做瑜伽的時候也敷了一花臉,花臉有次還把常飛嚇綠了臉。
冰畫飛到阿根廷的烏斯懷亞,一座被稱為世界盡頭的城市,許多去南極的探險船都是從烏市出發。冰畫在烏市安頓好後,搭公車去看附近的國家公園,晶瑩的雪山,翠綠的火山湖,悠閑的牛羊和駿馬,湖水倒影出畫一樣的風景。草地上開滿了五彩斑斕的的野花,一下子就吸住了冰畫的眼睛,冰畫一步步朝那片野花跑去,在爛漫的花叢中專心拍照,不知旁邊有人把她當成風景,抓進了自己的鏡頭。
冰畫隻當是個路人也在拍野花,定睛再看一眼,是個東方人的臉,那臉長得還算俊朗,於是對他笑了笑,對方也給了她一個微笑,那微笑有一種熟悉的親切,在記憶裏似曾相識,帶著一份溫暖的貼心。
他叫歐陽葛,在緬因州經營一家木材加工廠,工廠為國內的家具公司提供材料。前些年為了開拓市場,他奔波勞心,這些公司上了路,他不想讓自己太累,雇了個經理來管,自己也抽身得了閑,時不時出門遊走。他從小喜歡地理課,向往有一天能跑遍世界。
冰畫問歐陽葛,你一人瀟灑遊走世界,家裏的孩子老婆怎麽辦?歐陽葛說,他老婆天性安靜,不愛出門遠行,平日在家伺弄花草,把後院打扮得萬紫千紅,是她的最大幸福。孩子聰明溫順,是父母的驕傲,在一家私立寄宿高中就讀,那高中在全美能排前二十。
杯中的咖啡散發出懶慵閑淡的濃香,兩人聊著說著,像多年的朋友,窗外一樹金色的繁花,光芒四射地開放著。歐陽葛告訴冰畫,這花有個別致的名字,名叫卡拉發特(Calafate),夏天開花,秋天結果,果子的樣子像藍莓,但是比藍莓的味道甜,當地人用它做果醬,也用它來釀酒。對了,這家餐館裏有道冰淇淋,就是卡拉發特做的原料,要不嚐一嚐?
帶著奶香的卡拉發特冰淇淋,滋潤了冰畫的心和唇齒。她問歐陽葛,你怎麽知道得那麽多?他說他到過南美好多次,上次去南極前,特地在烏斯懷亞呆了一周,他喜歡哥塔巴尼亞的美食,閑暇時還愛跟當地人聊天。她問他,你會說西班牙語嗎?他說臨時抱佛腳學了一點點,手機裏有電子字典,一路上活學活用,收獲還不少。
窗外夜色彌漫,冰畫低頭看了一眼表,這時間飛得真快,該道再見的時候了。冰畫住在一家沒有星級的小旅店。歐陽葛送她回去的路上問,那裏安全嗎?冰畫笑道,當然比不過你住的五星級酒店,我那裏像個聯合國,各種膚色的怪人都有。昨天晚上,一男一女在樓口吵架,吵著吵著就打起來了,今早看見他們從一個房間出來,以為是情侶,旅店老板告訴我,一個來自智利,一個是南非人,到了烏市才認識的。歐陽葛聽了笑著說,旅途中的野鴛鴦,到了目的地就散了。冰畫點頭說,是的,旅途寂寞,相互給點溫暖,最後還不是各回各的家。
空氣裏飄浮著奶油和蘭花混合的溫香,冰畫暈了,什麽時候她靠在了他的懷裏。24小時前他們還在嘲笑人家,24小時後他們也成了人家。故事是怎麽開始的呢? 歐陽葛送冰畫到旅店,看那破舊斑駁的房牆和門口的一堆垃圾,他對她說,我不放心你住這裏,跟我回去吧。她的眼前湧動著紫紅色的雲霧,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楞了半響,還是服從了。
好酒店就是好,可以品著精美的早餐看日出。樓頂的餐廳就是一個觀景台,四麵全是豪氣的落地窗,360度的全景把冰畫震呆了。她看見初升的陽光穿透雲層,與雪峰緊密擁抱,那金色的輝煌和晶瑩的璀璨,像來自天堂的絕唱,而人間已經無法用語言回應。雪峰下麵是墨綠的森林,森林下麵是柔媚淡定的城市,一切都在溢光流彩的音符中,這樣的美麗,一生一次的相遇已經知足。他拉著她的手說:“與你相遇,今生已知足。” 她的心往下沉,喜悅和哀愁都在朝下沉,她聲音含怨:“再過十天,我們還不是各回各的家。”
相逢是緣,分手也是緣,既然遲早要別離,那就抓住眼前的幸福。兩個人都變了行程,哪兒也不去,就呆在烏斯懷亞享受他們稍縱即逝的“蜜月”,分不清東西南北,似乎醉在無邊的花海中,早忘了年齡和身份。那些天,他們去飯店用餐,在商店購物,周圍的人都把二人當成夫婦。他略有得意地說,我們看著就像一對嘛。她隻是低頭微笑,像嬌羞的少女。逛累了,坐在街心花園的一張長椅上,長椅邊上的卡拉發特樹枝繁葉茂,一陣風吹過,金黃的花瓣紛紛揚揚,落在他們的身上。一個身穿花長裙的老太太,牽著一頭雪白的卷毛狗,走過來對二人說,遠遠看著你們就像看一副畫,這花,這樹,這幸福的一對人!老太太是當地人,早年嫁到美國,所以能說流利英文,她告訴他們,丈夫去世後,她回到老家,跟哥哥經營一家餐館,她想邀二人作客。
老太太對歐陽葛說,你太太好漂亮,冰畫麵紅耳赤,但也沒有反駁。用完餐後,老太太還送給二人卡拉發特果醬,她說是自己種的樹,收的果,親自釀造的果醬,讓他們把巴塔哥尼牙的風味帶回家。歐陽葛說:卡拉發特果的口感跟藍莓非常像,美國的緬因州以產藍莓聞名,我所住的那座城市,因為藍莓的影響力太大,把一切都染藍了,日常生活的種種都以藍色來命名,連渡船也叫“藍鼻子”。下次你來美國,我一定帶你吃遍各種藍莓風味的美食。老太太笑眯眯對二人說,我到了美國,肯定要去緬因州找你們。冰畫看見歐陽葛一本正經地給老太太留聯係方式,她心想,到時候你去緬因州吃藍莓,他身邊還是我嗎?
再怎麽難分難舍,他們終究回了自己的家。麵對丈夫,冰畫竭力裝出平靜如初的樣子,什麽也沒有發生的樣子,但思念如線如麻,網住了她。上班隻要得了空隙,她就用微信問他,你在幹什麽?他說,我在看照片,烏斯懷亞,世界的盡頭,忘不了你在百花叢中穿行,像個精靈。她歎氣道,世界盡頭的精靈,愛能天長地久嗎?還是彼此忘了吧。他說,因為用心在愛,所以無法忘。
冰畫隻能祈禱時間把一切都帶遠,給彼此安詳寧靜的時光。那個夏日的黃昏,夕陽紅得很怪異,她下了課,正準備開車回家,手機突然響了,她心亂跳,因為她知道是他。他告訴她,我在你學校的停車場。她當他在開玩笑,他說真的,我就站在你的車旁。她憋緊了呼吸,加快了腳步,遠遠看見停車場上立著一個人,像站了百年的雕塑。
仲夏夜的窗外電閃雷鳴,任燕的臉紅成了炸蝦,她聲聲追問冰畫:你瘋了?腦子進水養王八了?你居然要離婚?你知道你今年多少歲?冰畫微低下頭,聲音卻很堅定:我知道我不是少女,人生苦短,更珍惜生命中的愛情。我從來不知道愛與被愛是這樣的幸福,在遇見歐陽葛之前。
任燕喝道:什麽歐陽葛,我覺得他就是一歐陽克,沒有責任感的浪蕩男人,他自拆家園,還毀別人的家,冰畫不要糊塗啊,常飛是多好的丈夫,安琪是多麽可愛的孩子,你願意看見安琪從此再也沒有完整的家?冰畫隻是搖頭,她似乎下定了決心,就算是錯了,也隻有朝前走。
冰畫仰起頭,陽光刺辣了她的眼睛。她這才知道,新英格蘭的藍莓樹居然長得頂天立地,高大繁茂,讓她想起烏斯懷亞的卡拉發特。流年如水,她在緬因州的B城已經生活了大半年。人生如夢,有時候一覺醒來,她感到自己似乎還在阿拉巴馬的那個家,院子裏的藍莓樹嬌小瘦弱,但是有知根知底的熟悉。
冰畫跟常飛離婚,心生愧疚,什麽也不要,甘願淨身離家而去。常飛受了打擊,悲憤難言,根本不想見她,隨便她怎麽處理。半年之後,發誓跟冰畫一刀兩斷的任燕聯係上了閨蜜,說是常飛的意思,她一人在外不容易,要把一半存款打到她的帳下。任燕同時還給她一聲響鼓:你和歐陽克是半路夫妻,多個心眼,別傻乎乎地上繳變成共同財產。
歐陽葛跟冰畫一樣,對配偶是從頭到腳的對不起,百萬豪宅和大半的存款都給了妻子,自己在外買了個小破房子,這樣做似乎能減掉負罪感。從前不知道,情欲的衝動讓他付出怎樣的代價。有人說女人是水,水是財,離開了妻子的這股活水,歐陽葛的生意一下就變得山重水複,險途重重,離婚當年,國內的好幾個單子黃了。又過了些日子,廠裏的幾個美國工人吵吵鬧鬧,說是工廠環境汙染物超標,讓他們頭疼眼大嗓子冒煙,要去市政府控告他。
冰畫在緬因州的日子也煩心。她原在阿拉巴馬州的一所大學教公共關係,外國人能找到這樣的教職隻能靠撞大運。到了緬因州,她還想著重操舊業,發了半年的簡曆,隻有兩個麵試機會,之後呢?一點回響都沒有。新英格蘭的夏天還好過,冬天的寒風從北冰洋撲來,跟著就是漫無天日的暴風雪,陷在家中哪兒也去不了。她總是回想阿拉巴馬的那個家,寒冬臘月也有綠樹鮮花,記得有年春節,一家三口去海邊挖牡蠣,撿海帶,女兒光著腳丫在海灘跑來跑去,唱著歌,一路追著海鷗玩。恍然之間,什麽都消失了,她隻看見窗外混沌朦朧的天。
門晃蕩一聲推開了,歐陽葛一臉寒氣進了門,冰畫知道他工廠麻煩不斷,也不想多問一句。兩人都心煩意亂,言語間免不了衝撞。兩人最初還相敬如賓,但是茶米油鹽,日子艱難,誰又耐得住好性子?冰畫後悔了,她知道他也後悔了,但是回頭吃草的路還有嗎?歐陽葛一進門就對冰畫說,公司業務打爛仗,我連下個月的工資都發不出去,房子抵押給了銀行,我們得去外麵租公寓。冰畫一聽就來了氣,她說,這冰天雪地朝哪兒搬,要搬也要等到春天再說。歐陽葛說,不搬也可以,你若能借錢給我,這房子就保住了。冰畫氣得吐血,她硬著脖子說,我哪來的錢?我跟你一樣是淨身出戶。歐陽葛綠起眼睛朝她哼道,我知道你在外麵存了錢!
他知道她存了錢?他莫非跟蹤過她?查過她的郵局信箱,看過她的電腦?而她呢?難道不是像賊一樣防他?冰畫心悶氣急,眼睜睜地瞪著他,說不出一句話。但是他的話來得更加猛烈:看我落水也不救我,你天性就是個自私的壞女人!她冷笑:再壞也壞不過歐陽克,你是徹底毀了我! 他咆哮:我怎麽毀了你?要不是你來勾引我,我能有今天?” 她氣急,上前去抓他: 我下賤,妓女也比我高貴,我被你睡了,沒有錢,隻有侮辱。
他架不住她的來勢洶洶,隻好推了一把,她的後腰撞在餐桌上,疼得眼前一片金星星在閃跳,順手抓起餐桌上的一瓶果醬,尖罵著朝他擲過去,就當是顆手榴彈。哐當一聲響,他果然中彈了,額頭見了血,他以為自己快死了,條件反射要去打911,但是電話先響,冰畫主動去接電話,是個老太太的聲音。
烏斯懷亞的老太太已經到紐約了,她想到緬因州看他們。冰畫一下怔住了,不知道怎樣回答她,那個被她當武器的果醬瓶,不知什麽時候滾在了她的腳邊。卡拉發特果醬,老太太贈送的禮物,果醬流在地上像一灘烏黑的血。
孟悟
2016.6.2《華府新聞日報》 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