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風浪襲來,文偉供職的投資銀行又裁了一批人。裁員背後隱約閃出兩派人馬的刀光劍影。文偉還算幸運兒,不僅沒成刀下的豬羊雞鴨,還得到了休假的許可。休假其實是暫避烽火的借口,幸福的日子還有多長?他不知道,抓緊時間享受當下的清風明月。他即刻在網上訂了票,帶著夫人和兒子直飛佛羅裏達西海岸的彭薩科拉(Pensacola)。
彭薩科拉的海灘雖在美國當不上頭牌,但是有它獨具的特色也讓眾海灘望塵莫及。。海灘的顏色太白了!雪亮亮的晶瑩,閃人的眼睛,從遠處恍眼望過去,以為下了一場大雪,白雪優雅地堆積在海邊。腳踏白雪走向大海,海水清亮像閃爍的琉璃,水下的沙灘溫柔起伏,誘惑你朝前走,朝前走,走上大半英裏,那水也不深,剛好邁過你的大腿,水裏的大魚小蝦,沒有畏懼感,在你腿肚子四周來來去去。
文偉躺在沙灘椅上,一邊檢查手機裏的郵件,一邊用餘光掃海裏嬉戲的妻兒。二人突然朝他跑來,說帶他去看熱鬧。原來一群青少年正在戲弄一隻水母,那水母足有臉盆那麽大,那些少年也不怕被咬,紛紛用手去拍水母的腦袋,說是手感特酷,隻要避開它的吸盤和觸須就沒問題。一個穿比基尼的女孩衝過來說,就是它,我上午被它蟄了。文偉看見那女孩抬起小腿,腳腕處果然有猙獰的紅斑,像張牙舞爪的龍。一個男孩說,它侵犯了你,我們要它不得好死,於是用一根木棍把水母挑起來,放到沙灘上來一番日光浴。
文偉心想,可憐的水母,就這樣被虐殺了,下次投胎當海豚或者海龜吧,帶上了被保護的牌子,誰敢大張旗鼓對你下手?而周圍的人呢?要不曬自己的太陽,要不是看熱鬧的表情,沒有誰來譴責一聲,因為水母的命太過低賤,就跟地上的螞蟻一般。文偉想起前不久的裁員風波,覺得總有一天,自己也會像這頭水母,逃不過被宰的命運,然後幹淨無聲地消失,誰也不會知道你存在過。
文偉胡思亂想間,手機響了,是副總裁貝蒂的電話。貝蒂明知他在度假,不出大事絕對不會幹擾他的悠閑時光。銀行果然出了亂子,貝蒂希望他即刻回來。皮特憤怒走人,留下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攤子需要收拾。
皮特走人了,也就是說貝蒂贏了!文偉長長舒了一口氣,隱在心口的擔憂被海風吹遠。皮特是部門主管,業務精強,行事高昂,他和貝蒂是死敵,欲協助另一副總裁把貝蒂搞下課,誰也沒料到貝蒂的動作被他快,先下手者為勝者,讓對方成了死在沙灘上的水母。
文偉對貝蒂懷著一份知遇之恩。那些年他熱愛英美文學,擅長寫作,崇拜海明威和歐·亨利,到了美國攻讀文學,還以為奇幻的夢想會開花。現實很快潑了他的冷水,文學專業根本找不到工作,想到中小學去當老師?人家嫌你口音太重。男人當務之急是要撐起一個家,否則老婆跑了都還不知道。雖然文偉相信他的漂亮妻子會跟他同甘共苦,但還是轉身進了商學院,選了大量的金融課和統計課。
文偉半路出家,從英文改到金融,又不是名校畢業,還沒出校門就進了投資銀行!那麽多有金融經驗的中國同學沒找到工作,也不知道他怎樣混到的麵試?麵試的城市,離學校有半小時車程。麵試那天大雪紛飛,車在風雪裏像頭迷茫的小野獸。文偉的心一直在打鼓,是否取消麵試?但最後還是開車上路。他是第二年才知道,所有的麵試者因為天氣惡劣,打電話要求改延時間,這讓他的出現有了別樣的光芒。
第一個麵試文偉的人是皮特。皮特對他不屑一顧,直接告訴貝蒂,此人沒有工作經驗,相關課程也不優秀。但是貝蒂說,我喜歡他的工作態度,他是唯一在大雪中出現的應試者。文偉跟貝蒂第一次見麵就覺得氣場祥和,言談意同情合,那份融洽像走在開滿蘭花的湖邊。而跟皮特呢,是冰炭不投,幹裂而緊張的空氣裏,皮特一路給他暗礁和險灘,而文偉步步為營,隨時處於防禦狀態。
皮特氣勢洶洶地逼問他,知道怎樣建立金融數學模型嗎?知道怎樣分析客戶公司的財務報表嗎?你知道怎樣向公司高層解釋價格、稅率、利潤等相關數據,並給予合理化的投資建議?當文偉說,他會努力做到。皮特又說,可惜你並沒有實際的操作經驗。
貝蒂呢,一開口就沒提專業問題,她和顏悅色地對文偉說,看你的簡曆,發現你曾讀過英美文學。聽了這話,文偉晃蕩的心一下靜了下來,他老實說,因為文學找不到工作,才學了金融,畢竟靠愛好不能生存。貝蒂笑道,我小時候也喜歡文學,還在中學校刊發過文章,那時就想報考文學專業,夢想以後能當小說家,特別崇拜歐·亨利。文偉興奮接過話說,我也喜歡歐·亨利,他的小說還出現在中國的中學課本裏,我在大學裏讀完了他的原著全套,最愛他的小說結尾,總是出乎意料的讓人拍案叫絕。貝蒂突然對文偉神秘一笑,她說歐·亨利就站在我們不遠的地方。文偉以為貝蒂在玩幽默,便順著她的話說,是的,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歐·亨利永遠活在他的文字裏。貝蒂突然拉開了百葉窗,指著窗外的一座雕塑說,那就是歐.亨利。雪早停了,濃雲翻湧的天空,偶爾露出一點點歡喜的蔚藍,而太陽隻要得了機會出頭,便射出燦爛的光芒,光芒落在歐·亨利的身上,把他染成了神聖的金色。
文偉算是醒了,北卡州的綠博(Greensboro)不僅是他申請工作的地方,也是歐·亨利的故鄉。文偉對貝蒂說,他讀過歐·亨利的介紹,知道他的故鄉在北卡綠博,但是這些年忙於學習新技能,文學藝術已離他越來越遠,如果不是今天麵試遇見貝蒂,他根本不會聯想到歐·亨利的故鄉。麵試的時間早到了,兩人言談意猶未盡。文偉說,真是幸運的一天,我知道我不夠資格,拿不到這個工作我也感謝你,等會兒我想去看看歐·亨利的故居。貝蒂對他笑道,你怎麽知道你拿不到這個工作?你怎麽知道這裏有歐·亨利的故居?
一對蝴蝶從文偉的眼前飛過,一樹紫丁香隱約開花。文偉心想,莫非這份工作也跟歐·亨利的小說一樣,有出乎意料的結局? 一驚一喜後,他順著她的話問,歐·亨利的故鄉沒有他的故居?貝蒂說,歐·亨利的故居在德州奧斯丁,畢竟他的重要作品是在那裏完成的,他對故鄉並沒有多少感情,功成名就後也沒有回鄉長居,而是選擇北卡的Nashville,可以理解,那是個時尚優美、藝術氣息濃鬱的城市。但是故鄉的人沒有忘記他,城市的街頭到處都能看見他的雕塑。文偉問,那歐·亨利童年住過的房子呢?應該建成了博物館吧?貝蒂笑道,他童年的房子早就不見了,估計還沒成名就拆了。市區有條街道,據傳說,曾是歐·亨利年少時生活過的地方,有時間我帶你去逛逛,但是舊房子早不在了,重新立起來的商店和餐館,倒是喜歡借用歐·亨利的名字,利用名人效益發展經濟,哪兒都一樣。
一個優雅的轉身,文偉成了投資銀行的金融分析師。人生有歡喜也有悲苦,頂頭上司皮特,處處給文偉下石頭雨,上班第一天就扔了一堆報表給他,讓他出寫詳細的分析報告,沒有參照的格式,你自己去琢磨吧,文偉想查找過去的文檔,皮特生硬地回答,我不知道。這個難不倒文偉,他上網去尋找相關案例,然後結合數據分析,寫出了漂亮的報告。
第一仗雖然打贏了,苦水還在後麵長流。皮特總是給他無邊無際的任務,讓他在黑夜裏撲騰,看不到亮天的希望。有一次,皮特還把另一個同事的項目派給他,他加班加點搞定後,皮特又把功勞算在自個兒頭上,似乎跟文偉半毛錢的關係都沒有。
就算是犧牲,也要死得明白幹脆。文偉決定去找貝蒂,雖然他下過決心,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在職場立起來,但關鍵時刻他還是需要外力。文偉在一家中餐館請的貝蒂,窗外就能看見歐·亨利的雕塑,歐·亨利的腳下是他的愛犬,讓文偉聯想起“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貝蒂直接告訴文偉,皮特這種行為她都看在眼前,他就是安心在整他,讓他苦惱不堪後自己辭職。貝蒂問文偉,你願意退出舞台嗎?文偉目光堅定說,我願意接受挑戰。貝蒂欣慰地笑道,我喜歡你的執著,相信你會成功。她告訴他,做事不僅要認真,更要聰明,展現自己的能力,同時又不能惹怒領導。文偉說,你們上麵既然知道皮特是這種齷齪小人,為什麽任他胡作非為?貝蒂說,你不知道,銀行內部非常複雜,有個副總跟皮特是結了網的,上次麵試,他們本來想安排自己人,我不想他們的網鋪天蓋地,所以選擇了你,很好,你聰明吃苦,沒讓我失望。
過山過水之後,才發現自己是貝蒂的一枚棋子,文偉頭皮發麻,這是個怎樣的世界?窗外的歐·亨利依然是那副嚴肅思考的表情。文偉後來細想,能成為一枚棋子,也得有自己的本領,他那麽多同學比他強,想當棋子還沒人指引。能踏進這道門的人,都該謝天謝地謝上帝,可不是嗎?他去年聖誕就拿了9萬美元的年終獎,比好多人的年薪都高。
貝蒂還告訴文偉一個秘密,她跟皮特那幫人,幾年前因一個大項目結過怨,彼此表麵微笑,心頭早恨不得吃了對方。鹿死誰手,還不知道最後的結局。文偉立刻表態,我支持你,我相信勝利會屬於正義的一方。
爭權奪利的路上,貝蒂突感力不從心,到醫院去檢查,原來得了乳腺癌。文偉聽了消息,感到天地都暈成了一張抽象畫,畫裏有皮特一幫人呲牙咧嘴的壞笑。貝蒂反過來安慰文偉,沒事的,幸好發現得早,目前還是一級,惡性程度最低,化療化療就好了。化療化療就好了?看貝蒂說得雲淡風輕,文偉隻覺得胸口處全是冷氣。
文偉不得不服,貝蒂就是一隻打不死的小強,化療期間也沒放棄工作,該怎麽樣就怎麽樣。她對文偉說,如果讓她回家徹底休息,她反而會枯萎。這個期間,文偉全力頂起來,是貝蒂最得力的臂膀。文偉夫人也不閑著,從中醫朋友那裏尋來方子,用紅豆杉 、靈芝,冬蟲夏草等材料煲湯,隻要貝蒂那日有化療,中藥湯準時送家。貝蒂開始還有抵觸情緒,喝了幾次後發現精氣神足了,便開懷大飲。
貝蒂一邊上班一邊治療,效果奇好,沒讓皮特那幫人笑得太久。
有次開會,眾人發現貝蒂的胸部奇形怪狀,還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響。眾人神情怪異,互換眼神,後來是秘書傳出來的故事。貝蒂在接受乳房修複手術前,醫生給她裝了個臨時假乳,那天她上班太急,居然忘了裝假乳,隻好從辦公室裏翻出塑料袋,然後用橡皮筋捆成一團,當成了填胸材料。還有一次更奇,貝蒂去文偉辦公室談事,離開的時候,什麽東西從她的裙子裏掉出來?文偉定睛一看,乖乖,一條女式內褲才有的蕾絲花邊,堂而皇之躺在地上。緊跟著,幾個同事進了門,笑容凝成一臉的古怪,文偉尷尬不已,那神色像跟貝蒂幹了什麽勾當。這件事還是總裁秘書去弄了個水落石出,畢竟女人之間好溝通。原來是貝蒂的粗心鬧的笑話,她一心撲在工作上,連洗澡時間也在思考解決方案,洗浴後糊裏糊塗穿了件爛內褲,自己都不知道從哪裏抓來的。
一個抗癌的女人,能把工作幹到這個程度,讓文偉仰頭敬望,除了佩服還是佩服。他對貝蒂說,外人要笑就笑吧,你早是我心中的英雄。貝蒂抬頭看他,一刹那江山傾覆,紅塵翻湧 ,她眼中湧滿了淚水,似有無限的委屈,那神色像個無助小孩。文偉心頭一陣痛惜,很自然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貝蒂順勢靠在他的肩頭痛哭起來。文偉什麽也沒說,任由她哭個痛快,說個痛快。
那是個周六的下午,兩個人都在銀行加班,不用擔心門外突如其來的打擾。貝蒂向文偉打開了她的內心,她並不是個堅強的女人,她也渴望男人的臂膀可以依靠,但是她從小就不信任男人,父親突然離家出走,那年她才八歲,留下孤苦無依的母女三人。妹妹剛滿五個月,一出生就沒有視力,那麽美的藍眼睛,卻看不見五光十色的世界。盡管有政府的幫助,母親還是出門打了三份零工,貝蒂從小就知道要努力勤奮,幫母親分憂解愁。她在年少時就表現出寫作天賦,但在高中畢業後隻想進護士學校,原因是讀了兩年就可以工作,工資也高。貝蒂有個老師看貝蒂數學成績出眾,勸她進商學院讀金融,理由是有前景打入華爾街。
五年的時光忽悠一閃就不見了。貝蒂如願以償,在華爾街的一家投資銀行站住了腳,但是隻幹了三年,便匆忙回到故鄉,因為母親生了場大病,妹妹也需要人照看。貝蒂問文偉,歐·亨利有篇小說,關於證券經紀人的浪漫故事(The Romance of a Busy Broker),你還記得嗎?一百年前的華爾街,跟如今的華爾街一模一樣,投機斂財,瘋狂逐利 ,繁忙的交易大廳裏每天都在上演生死和浮沉。文偉說,我讀過那篇小說,歐·亨利的語言很生動,形容證券經紀人忙上跳下,如嗡嗡亂響的輪子,也如一架高速運轉的精密機器。貝蒂說,對,現在華爾街的經紀人也是那形象。文偉說,百年後唯一的區別是設備,那個年代是電報、備忘錄、飛來飛去的單據,股票收錄器翻滾的卷紙,現在是電腦、監視器、智能手機。貝蒂深有感觸地說,愛財的本性百年不變,我記得小說裏有一句話:在這個金融世界裏,人類的情感和真性沒有落腳之地。
文偉問貝蒂,偶爾會懷念華爾街嗎?貝蒂搖頭,還是回家好,心裏比較安穩,在華爾街上班的時候,拉開窗簾就能看見自由女神,而現在呢,窗外就是歐·亨利。我喜歡歐·亨利,他隔我那麽近,自由女神太遠了。
作者 :孟悟 僑報副刊 2016.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