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ite cliffs of dover
董芸香不敢相信,25年就這麽遠去了。女友費娟跟家人搬遷到了英國,兩個人就再也沒有見麵。是的,現代科技如此發達,有了網絡,有了Skype和微信,天涯也是比鄰。就算視屏能把彼此看得清清楚楚,但是總敵不過麵對麵的溫暖和親切。
芸香終於下定決心,去倫敦與費娟相見。費娟在視頻裏表情誇張,聲情並茂地朗誦:“為什麽我的雙眼滿含淚水,因為我對你愛得深沉。“ 芸香倒是心平氣和,她笑道:”艾青的詩也不是你這樣篡改的,但是一想到下個月就要見你,我這幾個晚上都睡不好覺。“ 費娟說:”是啊,感覺比太陽從西邊出來還神奇。我們已經23年沒有麵對麵!”
費娟時不時向芸香炫耀,她是一個偉大而寬容的母親。兒子德維(David ) 聰慧優秀,人也長得英挺帥氣,是她最大的驕傲。但是這麽優秀的男孩怎麽沒有女友呢?兒子的朋友高中就有了小甜心。費娟開始不淡定了,胸口像撲騰著幾隻蝴蝶,忽上忽下的懸在半空。她找兒子談話,聲音真誠而沉重:如果你不喜歡女孩,喜歡男孩,我依然愛你!兒子瞪亮了雙眼,過了幾秒才反應出母親的意思,他笑道,我喜歡女人,但沒找到動心的女孩。那一刻費娟喜極而泣,抱住兒子滾了一臉的淚。
芸香對費娟說:“德維這麽年輕,是你太急了。” 費娟說:“我怎麽不急?我總得弄清楚他想幹什麽?德維姑媽的兒子醫學院畢業了,把男朋友帶回家,父母心頭的疙瘩再多,也隻能給祝福,德維叔叔的女兒是個雕塑家,30多歲了,沒有男朋友也沒有女朋友,就一頭大黑狗給她作伴,說大黑狗就是她的丈夫...... 現在的孩子真讓父母操心。”芸香聽了歎道:“兒孫自有兒孫福,順應天命,相信因果 ,父母不如看開點。”費娟得意地說:“不是人人都像我一樣,修煉出大海一般的胸懷。”
芸香去倫敦不是坐飛機,而是坐郵輪,郵輪將會把她帶到一個港口,多少年她魂牽夢繞。眼前的畫麵紛繁雜亂,交織著記憶的悲歡全都湧了過來。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她坐在一輛開往上海的列車上。那時的社會治安比較亂,一個小混混見芸香孤身一個女孩,居然在臥鋪車廂騷擾她,周圍的旅客都當沒看見,一個高大的年輕人站了出來,正氣凜然,自帶一股強大的氣場,還沒出手,那小混混便溜了。
芸香情暖心熱,自然地走近了他。他叫林威德,是南京一家大型船廠的工程師。世界上就有這麽巧的事,兩人都去上海簽證。芸香告訴林威德,這是她的第三次簽證了,她師範學院畢業,去美國讀教育,隻有半獎,每次去簽證,簽證官都說她有移民傾向,每次都給她蓋一個拒簽章,紫藍色的圓章,像冷麵無情的嘲笑。她歎氣道,如果這次再拿不到簽證,就把去美國的夢想滅掉,雖然她從大二就開始準備托福和GRE。林威德鼓勵她,一定要堅持,說不定這次就會成功。
芸香當然希望成功,但是成功的卻是林威德,他第一次就順利拿下了簽證。他也是半獎,他也是單身,但是簽證官就沒怪他是移民傾向。因為他有在海外工作的經曆,他曾經外派到英國的多佛港(Dover) ,跟英方航運公司合作過電氣工程項目。在那個年代,因為中國的貧窮落後,到了西方國家能按期歸國,便算是“無移民傾向”的良好記錄。
黃埔江的風迎麵吹來,落在臉上已經有了涼意,兩個人倚靠在欄杆上看江上的風景。他鼓勵她:“再去簽一次吧,如果放棄了,今後一定要後悔。”她無力搖頭說:“出國這條路,我走得太累,再也不想顛簸折騰,我馬上就滿23了,父母焦慮不安,總是催我去相親。“
他看著她,神色恍然,半天沒有說話。然後他說,我給唱首英文歌: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多佛白崖)。There'll be bluebirds over,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 Tomorrow Just you wait and see There'll be love and laughter.(看見藍鳥飛過白色的懸崖,等待明天的愛和歡笑......) 二戰時的英國人雖然惶恐不安,依然對和平充滿了希望。歌聲回蕩在黃埔江上,心碎如瓷,卻有一種向上的力量。
她的目光追著黃埔江上的一隻水鳥,她說:”你這一走,我和你就是海角天涯了,但是我會記住你的,還有你的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一生都忘不了。“ 他突然拉住她的手問她:”既然一生也忘不了,為什麽不能在一起呢?”
芸香有自知之明,她覺得自己配不上林威德,自己雖然也算眉清目秀,但是身體過於嬌弱,丟在人堆裏就找不到了。林威德高大帥氣,一張類似混血兒的臉,輪廓分明而深邃, 刀刻般的俊美,讓人想起古羅馬的雕塑。他對她說:“第一次見麵就喜歡你,就想保護你,永遠都要保護你。”
沉在他的柔情蜜意裏,她心怡神蕩,恍若自己是花海裏飛舞的鳳凰,於是承諾等他。他去美國後,兩人相約,鴻雁傳書,一周一次,不管是否收到對方的回信。第二年的五月,陽台上的薔薇花開得嬌豔如霞光,霞光回照在窗前信紙上,她提起筆正想跟他傾訴纏綿的心思,電話鈴響了,她知道那是他,心碰碰跳著接了電話。他的聲音溫柔明亮,讓她恍若他就在她的身邊,而不是隔著萬水千山。他說:“真的,我不騙你,我就在你的樓下。”
她飛奔下樓,他真的站在他的眼前,他身後繁花似錦、綠樹成蔭,藍天純淨高遠。他提著兩個行李箱,雖然疲憊,但眼睛明亮,發出四射的光芒。她含淚問他:“不是說好一年嗎,不敢相信,我怕是個夢。” 他擁她入懷:“怎麽可能是夢?因為心頭有你,我一直很努力,終於拿下了全獎。我們馬上結婚,馬上簽證,我們一定要在一起!”
一提及簽證,她又有了噩夢。她惶然問他:“我有那麽多簽證的不良記錄,要是又失敗了怎麽辦?“ 他輕鬆一笑說:”隻要你答應嫁給我,簽證算得了什麽?大不了等我畢業後回國。”
隻要有他在,她的世界峰回路轉,柳暗花明。芸香終於隨威德踏上了美國的土地,費娟和她先生開車接機。威德早就告訴過芸香,費娟夫婦跟他有緣,一見麵就成了好友。費娟的丈夫是英國人,學校法學院的教授,他童年就成長在多佛港,而威德又在多佛港工作了兩年,共同語言隨手采來。費娟和芸香也很快成了好友,她告訴芸香,她很喜歡這座美國的南方古城,春天花開浪漫,秋日楓葉滿山遍野,但是先生遲早要回英國。芸香說,隻要跟相愛的人在一起,哪兒都一樣。
芸香和威德開始了美好人生,雖然兩人都是學生,經濟上並不富裕,但是每一天都過得知足歡喜。那年夏天,趁著夏季和秋季學期的一個小假期,兩人開車去了附近的國家公園,手拉手走在山水之間,世界是多麽的安靜和睦,誰也不知道潛在的危險,像野狼一樣張開了滿嘴獠牙。山洪突然爆發了,芸香被卷進了激流,但她並不恐慌,因為他的手臂強勁地抓住了她,隻要有他在,她根本不用怕。他用全身的力氣把她推到了安全地,而他卻隨洶湧的巨浪遠去,留下一句話,似乎沒有說完:“等我......”,落在她的耳邊,也永遠刻在了她的心尖。
撕心裂肺的日夜,她不知道怎樣熬過來的,淚早幹了,身體也空了,薄得像片羽毛,風一吹,就會飄到半空,她真希望風能把自己吹到他去的地方。費娟一直陪在她的身邊,看她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完全是求死的節拍,費娟隻能朝她吼:”你要隨他去天堂我不攔你,但我馬上就要當媽了,我不能讓我的孩子被你拖累!“
威德出事的時候,費娟大腹便便,懷胎九月,眼看就要臨盆,她可不想為芸香的悲痛“陪葬”。費娟這一吼,倒是把芸香震醒了,威德去了,血淋淋露骨頭的現實,她要麵對,她要呼吸,必須靠自己站起來,因為誰也幫不了她。
費娟的兒子出世了,那是個可愛漂亮的混血寶寶,名叫德維(David),見了誰他都會綻開一個笑,給芸香的笑最為燦爛。那透明幹淨的笑像寒冬的陽光,照亮了芸香悲涼沉黑的心。有次芸香懷抱德維,忍不住哼了一曲”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多佛白崖),威德在世時很愛這首歌。當芸香唱到:“ There'll be bluebirds over ,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 豆大的淚珠啪嗒從德維的眼睛裏滾出來。惱怒在費娟的眉目間一閃而過,她冷著麵孔,說給德維喂奶的時間到了。孩子居然緊貼芸香的臉,不肯讓母親抱回去。
費娟冷眼提醒芸香:“生活,總得繼續,你也該重新找個人,等有了自己的孩子,生命就不一樣了,過去的一切都會隨風而逝。”往事不是雲煙,哪能隨風淡去?芸香咬緊牙關,一學期選了6本課,希望快節奏的學業能消融悲痛。但是威德的氣息和身影,無時無刻不在她的身邊耳邊。那一句“等我......”,像劍一樣直指她的耳膜,刺過她的腦門。
又過了半年,費娟一家要搬遷到倫敦。芸香知道,費娟丈夫雖然是美國公民,但出生在英國的一個大家族裏,家族裏有些繁瑣的家務事,父母年老,需要他回家幫忙料理。費娟走的時候,芸香沒有送行,因為她正在備戰期末大考。費娟當然理解,她囑咐她以學業為重,但也要保重身體,遇到合適的人一定不要放過,芸香禮貌而平靜地點頭。每年歲末將至,兩人都會在電話裏問候,也會互寄賀卡,芸香希望得到一張 David的照片,但費娟總是忘記。
冬去春來,眼看著桃花開了,眼開著櫻桃落了,五年的時光一回頭就不見了。芸香戴上了博士的帽子,還收獲了一個教育統計的碩士。畢業那年,順利拿到一家大學的助教工作。費娟在電話裏說:”當了教授,這輩子算是衣事無憂,如果林威德還在,你肯定讀不了博士。“
百味嚐盡,人也多了份從容。芸香總算走出那段慘痛,有朋友給她介紹男友,她也不拒絕。對方跟她一樣也是個教授,跟妻子離婚 多年。兩個人的愛好和興趣也大致在一個節奏上。但是芸香告訴費娟:”當普通朋友還行,但不可能有親密關係。我不想耽誤他,所以分手了。”
一個人的日子也安靜簡單。芸香知道怎樣享受生活的閑淡優雅,她買了一棟小巧玲瓏的房子,按照自己的方式裝修。後院建了涼亭,搭了葡萄架,疏落有致地種了玫瑰、檸檬香草和漿果。日淡風清,她喜歡在葡萄樹下繡花, 或者讀書,或者自彈自唱,唱”多佛白崖 ”,濃蔭深處,花開寂寂, 光影無聲搖曳, 溫柔靜美的時光裏,不知又過了多少個春秋。
費娟的聲音又響在耳邊:“這歲月啊比子彈飛得還快,你敢相信嗎?David 都大學畢業了!“ 芸香心翻情滾,滾過一陣溫柔交織的酸楚,她說:”那個我當年抱過的寶寶已經工作了?” 費娟說:“是啊,你不相信吧?這些年家裏冷清清的,你什麽時候來看我這個空巢老人?”
郵輪從波士頓出發,目的港是英國多佛港。郵輪橫跨大西洋,經英吉利海峽,離多佛港越來越近。芸香淩晨五點就醒了,走到陽台上看見一壁雪白的懸崖,在拂曉的雲天下壯觀非凡。威德唱過的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又響在芸香的耳邊。滾在臉上的淚水被風吹幹了,她才回到房間。
芸香計劃坐郵輪到英國,就是想在多佛港流連。威德說過,當年在那裏工作,時不時登上白崖的頂端,迎風遠望法國那岸的風景。費娟在微信裏勸告芸香:“多佛港就是一個碼頭,你不要在那裏瞎看,下船後直接坐火車到倫敦,隻要一小時,我會去火車站接你。”
芸香哪會聽費娟的安排,這麽多年她獨立慣了。她在多佛港住了三天,登上了舉世聞名的白崖,看見英吉利海峽上船來船往,法國那岸黑雲密布。她漫不經心走過小城的圖書館、女子學校、古色古香的居民區......然後再徒步走到山上,看到一座宏偉的城堡。她似乎在搜集威德從前的腳印,這讓她心滿意足。
費娟在微信裏囑咐過,從多佛港到倫敦的火車有兩種,一定要買高鐵票。等到了車站,芸香忽然變了主意,買了當地火車票,每個小站都停,每兩分鍾就停一站,到倫敦要兩個多小時。她心想,20多年前沒有高鐵,威德肯定是坐普通火車去倫敦。
車窗外,鋪開了英格蘭鄉村風情畫,春天的田野,滋心潤肺的綠漫延無邊,時不時閃出金黃耀眼的油菜花地,又見尖頂的教堂,碧藍的湖水,典雅的庭院......芸香兩眼追著窗外的風景,感受與天地自然通靈的歡愉。費娟在微信裏罵她:“什麽意思?不讓我去 Dover 接你,又故意買張慢車票,是不是有了地下情人?”
車停Canterbury(坎特伯雷)的時候,許多人下了車,車廂一下空出許多位置,上來一位年輕人,徑直坐在芸香對麵的位置上。二人四目相視,芸香氣血翻湧,心髒開始亂跳。他是誰?她的呼吸亂了。對方用英文問她,你一直在這裏?她回答他,我一直在這裏,你不是也在這裏?
他們就這樣開始了對話,像多年熟悉的朋友,彼此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她告訴他,前幾天她都在多佛港,但是今天要去倫敦拜訪朋友。他說他昨天在Canterbury參加朋友的婚禮,今天去Chatham看望一個親戚。他的臉一半像東方人,一半像西方人,而神態像極了林威德。芸香緊張得語無倫次,其實對方也不鎮靜,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說到後麵,兩個人的問話和答話都沒有邏輯,像隨風亂跑的葉子。
Chatham車站到了,芸香已經看見了醒目的站名,她恍然對他說,這是你的車站嗎? 他在慌忙中從夾克口袋裏找出一張名片,聲音懇切中飽含了乞求:請一定跟我聯係。她鄭重點頭,似乎是一個承諾:我一定!
兩人隔著車窗相互揮手,他好像在對她說什麽,她聽不見,突然又聽見了,那一句:Wait For Me(等我), 混雜著久遠的聲音呼嘯而來,名片攥在她的手心像一顆發燙的心髒。火車很快把他撕出她的視線,離倫敦越來越近,她開始嘲笑自己,我這是瘋了嗎?這個世界上相像的人太多,為什麽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和表情?名片告訴她,這個年輕人是多佛港一家公司的工程師。她的心魂像在雲海裏飄蕩:為什麽都跟多佛港有緣?
當年的秋天,芸香跟那個年輕人訂婚了。他叫德維(David),是費娟的兒子。費娟哭得天地都成了灰,乞求和威脅都沒有用,打了“飛的”去美國,與芸香麵對麵,她豁出去了:“我兒子要找男人,我祝福,我兒子要找狗,我接受,找臭蟲跳蚤大便裏的蛆都可以,但休想把你這個狡猾卑鄙的老女人帶回家......”
芸香不緊不慢地說:“德維不會跟你回家,我會帶他回家。去中國見他那一世的父母, 那一世他叫威德,”文武俱行,威德乃成。“ 他父親從古文給他取的名字。”
費娟癱在沙發上,胸腔壓了一團血,卻吐不出來。芸香走到她的身邊說:”如果你尊重生命輪回,你不會失去兒子。“
《僑報》副刊,2015年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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