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海在喬治亞州的Y城離婚後,過著自由瀟灑的單身生活。周圍很多人勸他再進城牆,他堅決說不。幹嘛要受折騰?他已經有過兩任太太,一次是美國人,一次是華人,他覺得女人都是一種類型的動物,糾纏起來一樣的頭疼,跟文化和種族沒有太多的關聯。兩個女人都為他生了孩子,他必須承擔兩房的贍養費用。他多次告誡身邊的年輕男人,結婚前一定要想清楚,美國的離婚成本太高了。
尤海有CPA會計注冊證書,在城內擁有兩家稅務公司,一家是CPA frim,服務對象是中產或中產以上的家庭,為他們爭取最大的報稅利益;另外一處是Liberty Tax Service(一家全美報稅連鎖店),專為貧苦人民解決問題,走在政府稅法的灰色邊緣,幫他們拿下最高的稅務福利。
報稅的農忙季節是從當年的12月到第二年的4月,忙得昏天黑地,常把月亮當成太陽。等過了4月15,也就是美國報稅日的最後一天,尤海總算可以把神經鬆下來,放到陽光底下去曬曬。他喜歡在網上尋找度假套餐,發現郵輪公司正在促銷跨海航程,從邁阿密到倫敦,橫渡大西洋,中途停靠亞速爾群島, 那是葡萄牙的一個海外省,風光絕美奇秀,島上有個湖,半藍半綠,藍如秋日的晴空,綠若晶瑩剔透的翡翠,一直讓他神往。但他後來選擇了從紐約到倫敦的航線,不為什麽,這條航線跟百年前的泰坦尼克號一個線路,他覺得有種探險的刺激。
尤海上了郵輪才發現,船上有個單身俱樂部,凡是沒有同伴的遊客都歡迎參加。尤海最初還以為,像他這種喜歡獨自上路的人是稀有動物,其實稀有動物聚在了一起數量也比較可觀。俱樂部的主持人叫娜維拉,來自立陶宛,一個漂亮活潑的年輕姑娘,看誰都是一張玫瑰喜開的笑臉,娜維拉記憶特好,首次見麵告訴她你的名字,下次再見她肯定不會喊錯。尤海覺得娜維拉的工作太好了,陪著客人有說笑,感受來自世界各地的風土人情。
單身俱樂部裏衣香鬢語、笑語喧嘩,女人是當之無愧的主流,65歲以上的女人占多數。陰盛陽衰,算上尤海,隻有三個男人,尤海心想,這個倒也不奇怪,女人喜歡嘮叨、傳播謠言,心頭藏不住秘密,所以壽命長,把老公折騰死後,她們占了存款又拿保險,讓餘生過得瀟灑自在。別怪他愛以不懷好意的心去揣度女人,他自己是過來人。再說在報稅工作中,接觸了形形色色的女人,每每見到這種現象,他就覺得自己幸運,因為沒有一個女人可以明裏暗裏威脅他的財產和生命。哼,想讓他再進婚姻的城門?還不如讓他先跟閻王爺麵談。
他對女人天生懷著敵意,但是俱樂部的一個女子讓他來了興趣,她叫蘇菲,眉眼輪廓深而優美,睫毛濃密,一頭漂亮的銀色卷發奔流到了後腰,年輕時一定是個大美女。按照尤海的想象,此女肯定嫁過富豪,如今富豪歸天,她搞定了全部財產。
眾人聊天時,蘇菲談及她的職業是催眠師。一個叫傑生的男子說,聽說你們催眠師很神,把人引進半夢半醒的狀態時,可以看見自己的前世。傑生個子高,長得魁梧英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透著機警。尤海看他的第一眼就覺得此人不凡,一定身懷絕世的武功。
蘇菲回答傑生,這很正常嘛,每個人都有前世。一個微胖的男子說,他從來不相信什麽前世後世,都是騙人的鬼說神說。尤海記得他叫愛德華,是來自新澤西的藥劑師。尤海笑問愛德華,你應該信仰基督教吧?愛德華說,對,我相信上帝,人死了,靈魂追隨上帝進了天堂,哪裏還有什麽來世?
蘇菲眯著眼睛對愛德華笑道,你的來世我不知道,但是你的前世是一條狗。
話一落,眾人哄堂大笑,誰也沒有認真,隻是當玩笑看。尤海問蘇菲,你憑什麽認定他的前世是狗?不能以這樣的方式報複人啊。對於尤海,他的童年跟著信佛的奶奶長大,從小就聽過輪回轉世、因果報應的各種傳說,奶奶敬拜觀世音菩薩,但他不是那麽虔誠,因為學校灌輸的唯物主義,讓他更相信自然科學。隻是年歲長了,經曆的事情多了,冥冥之中,他能感到這個世界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左右人類的命運。人不能勝天,人要敬畏自然。
蘇菲認定愛德華的前世是狗,到底有什麽證據?蘇菲問愛德華,你右下巴骨頭是不是有斷裂?愛德華楞了一下,一臉不可理喻的驚訝,而後手摸下頜承認說,這裏確實有個小斷裂,但天生就是這樣的,沒有疼痛。這下奇了,眾人眼睛閃閃,頓時覺得蘇菲是個神人,給予景仰的目光。蘇菲一本正經地說,我看得很清楚,你前世是頭撞了摩托車的狗,你斷裂的下頜就是一個證明。
愛德華哈哈笑著依然不信,認為隻不過是撞巧猜對了。尤海倒是佩服蘇菲,她和愛德華從未謀過麵,怎可能知道他隱秘的傷處?於是即刻掉頭問蘇菲,那你能看我的前世嗎?蘇菲盯著他的頭部看了一會兒說,你的前世是個女人,看那一身的裝扮,應該是個日本女人。
尤海條件反射般拒絕,怎麽可能是女人?他這輩子最討厭女人,居然還是日本女人!他寧可是豬是貓是老鼠,也不要當日本人!他在南京長大,那段撕心裂肺的國仇家恨已經滲透了他的靈魂和血肉。他對日本是一種本能的恨,那種恨他不張揚,隻是體現在行動上,在美國多年他不買日本車,不用日本電器,當學生時他開一部舊福特,工作後先是開奧迪,慢慢又換成了寶馬。早些年在公司上班,公司派他到日本出差,他故意隻吃湯麵,就是有錢也不消費,不給它的GDP作貢獻。一旦中日開戰,別說慷慨解襄,他甚至願把自己捐到戰場。
“憑什麽說我是日本人?拿得出證據嗎?”空氣裏彌漫出冷金屬的味道,尤海竭力擠出一個微笑,但是內心抓狂,聲音無法控製地拔高了。
日本人和中國人有什麽區別嗎?娜維拉問尤海,從外表看,都是一樣的五官和頭發。她說她來自立陶宛,大家都認為她跟俄國人差不多?其實區別大著呢,但外麵的人看不出來。
尤海沒有心思回答娜維拉的話,注意力還是集中在蘇菲那裏。蘇菲對他神秘一笑,悄聲低語道,這裏人來人往太吵鬧,分散了我的精力,看錯的情況也存在,你如果真要知道答案,我們約一個安靜的地方再見。
郵輪上最安靜的地方應該是圖書館,蘇菲在約定的時間現身了。蘇菲說,我知道你有抵觸感,但是你又想知道個究竟,對不對?尤海說,不錯,我就是想知道為什麽。說實話,因為那段無法回避的曆史,我從小就討厭日本,前世是什麽我都認了,不可能接受是日本人。
蘇菲說,我把我看到的圖像告訴你吧,你可以選擇接受或拒絕。時間是上世紀四十年代,你是一個穿著和服的日本女人,正帶領一群差不多年齡的女子張燈結彩,你們歡呼慶祝,因為女人們的丈夫在前線打了勝仗,占領了中國的首都。
尤海心裏堵得發麻,他年幼時的夢裏,常出現一個穿和服的女子,款款行來,隔著遙遠的時空,前世和今生是重疊,還是對立?莫非他的前世是日本軍人的妻子,侵華日本鬼子的老婆啊!這是何等的天方夜譚!蘇菲告訴他,今生和前世之間,有時候是非常相近的關係,比如前世的夫妻今生依然是夫妻,而有時候是敵對的關係,前世是仇敵,今生是父子或者情侶。
尤海苦笑道,依照你所說的現象,我這樣的情況算什麽呢?前世在歡呼侵略者的勝利,今生對侵略者恨之如骨。同樣一個事件,前世得意洋洋,今生仇恨滿懷。蘇菲說,人世間的信仰,無論怎樣的紛繁眾多,其終點都是一樣,那就是愛,隻有慈祥包容的愛,才能消融世界的仇恨,而生命的輪回總有它的特定意義,讓靈魂在學習後得以升華。
尤海說,我還是不信你說的故事,除非自己親眼所見。蘇菲說,這個不難,我可以讓你進入催眠狀態,你自己去感受前世的旅程。尤海說,我的房間是朝海的陽台房,我能請你去幫我催眠嗎?蘇菲平靜地笑道,我在曼哈頓開業的時候,價格是一小時350美元。尤海笑道,沒有問題,但是如果我沒看見你所描述的場景,那你能退款嗎?蘇菲的臉上還是見慣不怪的笑,她說醫生給你做手術,手術後你說感覺不對勁,可以向醫生要退款嗎?
尤海笑道,既然我們在郵輪上,就按郵輪的規矩辦事,郵輪靠岸後常有觀鯨之旅,若是在出海的船上看不見鯨魚,那是要退款的。兩人笑說嬉戲間,忽然看見傑生朝他們快速走來,他說他正想找蘇菲,有很多困惑的問題纏繞他多年,想請她幫忙看看。尤海笑道,蘇菲這裏明碼實價,要想催眠看前世,350美元一小時。傑生想了一下說,這個價格還算合理,我可以接受。
蘇菲說,我早就退休了,早不靠那個錢討生活了,我看你是認真的,確實想解決問題,要不這樣,今晚6點到我房間來,來前最好不要吃晚餐。蘇菲對尤海和傑生的態度截然不同,這讓尤海著實不爽。後來尤海也想明白了,自己帶著玩世不恭的半信半疑,還嬉皮笑臉地討價還價,跟傑生就是一個黑白分明的對比,傑生的態度是認真的,一臉的忠厚和懇切,像病人在懇請醫生的谘詢,蘇菲自然願意抬手相助。
郵輪的房間裏不允許有煙火,所以蘇菲不能熏香讓患者放鬆。為了讓傑生感受舒緩的氛圍,蘇菲花錢在郵輪訂了一束百合。傑生在進行催眠前,坦誠地告訴蘇菲,他現在的職業是石油公司的係統設計師,但是二十多年前,他是以色列派駐美國的特工,隨時聽侯命令。某年的春天,他被派去阿根廷執行秘密任務,追捕一個藏匿在阿根廷小城的納粹戰犯。
二戰以後,阿根廷和巴西接納了部分納粹移民,因為他們能帶來錢和技術,但是納粹對猶太人犯下的血腥罪行, 罄竹難書,既然南美政府不配合,以色列的猶太人隻能自己行動。多少個春秋,他們潛入南美,在密林的深處,在小城的角落, 甚至在貧民窟的破房子裏,讓罪惡滔天的納粹戰犯們現了原形,乖乖落了網。許多年過去了,就算漏網的戰犯也垂垂老矣。不少人在感歎,風燭殘年的老人抓起來又有什麽意思。但是猶太人的追殺計劃從來就沒有停止過,納粹戰犯縱然老了,也要讓他們活在恐怖的日夜裏。
對於傑生,已經不是第一次執行這樣的任務,這一次的行動比往常輕鬆,他和同伴在一個公共汽車站把嫌疑人控製住了,那是個飽經風霜的老人,深陷的眼窩,爬滿皺紋的臉,微微發抖的手,都在述說歲月的千辛萬難。他謙卑、順從、惶恐,不為自己辯解,老實地配合他們的訊問,坦白曾經的罪行。
任務完成後回到美國,傑生發現自己生病了,說不出的焦慮、悲傷,心慌意亂,每夜閉上眼睛,眼前浮動著另一雙眼睛,老人絕望惶恐的眼,那眼神裏分明對他有一種依賴和求助。他是猶太人的後代,他的祖父祖母的家人曾在集中營裏遭受慘絶人寰的折磨,沒有人活著出來,他出世後的每一天,都生活在悲痛和複仇的氛圍裏。長大之後,他理所當然地成了一名特工,追殺納粹餘孽就是他的人生使命。
唯一這次這次例外,完成任務後他得了嚴重的憂鬱症,不能承擔原有的責任,他隻能選擇離職。他去哥倫比亞大學讀了計算機專業,畢業後在石油公司任職,朝九晚五的工作,非常有規律,徹底改變了人生的軌跡。年來歲去,往事可以淡去,但是老人的一雙眼睛時不時闖進他的夢裏,讓他不得安寧。
蘇菲對傑生說,進入催眠後,你或許能找到答案。他聽從蘇菲的指示,以非常放鬆的姿態半躺在沙發上,閉上了雙眼後,他發現周圍安靜極了,黑極了,他像是躺在棺材裏,然後一道白光滑過之後,他看見一個葬禮現場,他能感覺那是他的葬禮,一個中年男人扶在棺木上無聲哽咽,心裏默然祈禱:爸爸保佑我。
傑生在催眠的狀態中告訴蘇菲,我死了,我的兒子很傷心,我愛他,他也很愛我。蘇菲說,你能不能走近些,看清你兒子的臉?傑生沉默不語,隻過了一分鍾,一行清淚從他緊閉的眼睛溢流而下。他沉緩悲痛地自言自語,我害了我的兒子。
見傑生情緒激動,蘇菲決定停止催眠。傑生醒來後告訴蘇菲,那納粹戰犯是他前世的兒子,他死後被一股自然力卷到美國猶太人的家裏。他的在天之靈沒能保佑兒子,他轉世投胎後的成長卻把兒子送上了絞刑架。他再怎麽惡盈滿貫,也是他心愛的孩子!
蘇菲說,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接觸了許多心理患者,他們生命中無法解釋的困惑和痛苦,通過前世的催眠探索,能夠達到撫慰的治療效果。傑生點頭說,前後這麽連起來一想,我也沒有那麽焦慮了,都是上天的安排,我們隻能平靜接受,無論是愛還是恨。
外麵的廣播裏響起一串鈴聲。蘇菲說,我坐過這條航線,我知道這鈴聲的意思,我們的船已經行到了泰坦尼克號的位置,也就是當年沉船的位置。蘇菲和傑生出了門,跟隨人流走到甲板上,紀念活動已經開始了,船上的樂隊默然奏響一首曲子:Nearer My God ,To Thee (離你更近了,我的上帝)。神聖而虔誠,愛的喜悅融化了憂傷,帶著對天國的呼喚和向往。
那首曲子就是當年泰坦尼克沉船時,船上樂隊的最後演奏。沉向大海的絕望,酸楚中依然給人溫暖,樂聲中有人在垂淚,有人在向大海拋撒鮮花,周圍一片肅穆平和,偶爾響起相機的哢嚓聲。
又一首曲子響了,那是泰坦尼克號的主題曲,飄蕩在清涼的海風中,肝腸寸斷的催人淚下。蘇菲掉了一下頭,看見尤海正把一束百合拋向大海。他對蘇菲說,這樣的氛圍很容易讓人動情,也很容易讓人消費。如今這個世界,早把泰坦尼克號當成了消費品,本來是一場悲劇,但電影一出來,大家想到的是浪漫和愛情的畫麵。你看我,聽那音樂一響,也忍不住買花緬懷一番,那些葬身大海的人們,說不定有我前世的親人。
蘇菲的眼睛裏有不易察覺的笑,她問他,你終於相信了你的前世?尤海說,不敢全信你的故事,但有些事情我也想通了,活著是多麽美好的一件事。你說得對,愛和寬恕會讓生命更加溫暖。
螞蟻時,我會明白,相信有一個人類世界的存在嗎?
我正在跟讀一部關於催眠的長篇,本想先看完那本再讀這個短篇。,但看到樓下有趣的問答才提前看。
我覺得對於現有科學無法解釋的現象,最好心存敬畏和問號,而不必馬上否定和下結論,湖南不是發現了百人前世村,科學家去考察了,排除了集體作假的可能,但以人類目前的知識解釋不了。
納粹戰犯那段太像艾希曼了,要是再泛指一點好了。
這個短篇對我的啟示是,前世象一種廣泛存在的倫理,它使仇恨失去了意義,每個人都不是什麽完全嶄新、毫無牽掛的簇新人,與他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人類最好博愛,因為愛他人就是愛自己,善待別人也是善待自己。這可是一種創新的愛的理論,很可能具有無限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