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心 ~一九八三年發表於台南市禪學研究會季刊 一、知心 對於一個真實學道、行道的人來說,提到“心”字,總該會有些“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的感喟吧?的確是知音難遇,知心難求。知心難嗎?很難。何以那麽難呢?難隻難在太近、太簡單、太平凡,反而讓人“習焉而不察”而已。也正因為它太平凡,平凡到毫無內涵,才會讓人覺得無開口處。如果你問我:“心是什麽?”在開口不得的窘迫下,我也隻好給你來個“當胸一拳”了。至於能否讓你“如桶底脫落”?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盡管是“實際理地,不立一塵”,卻也不妨在“方便門中,略許會話”。就世俗諦來講,這心嘛!的確是有“百千三昧,無量妙義”呢! 心,是什麽?它是: 生命的無涯之海──流注、展現出無量、無邊、無盡的眾生。 生命的屬性、實質、基因、共相、原態、永恒相和生命的當體。 開展、創造的無限可能──恰似“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般的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不斷創新,不停開展。離開了心,既沒有生機可言,當然也沒有發展、創造的可能。 法的當體和無量功德的根源── 一切事、一切理的本源與造極。 存在的實體和大宇宙的實相──森羅萬象,唯心所現;差別世界,唯心所造。 這些都是灼然可見的事實,但卻並非因境而有的“六塵緣影”的妄心所能涵攝。這裏所說的心,不是指“我思故我在”的第二因,而是“我覺故我在”的真實相。 如此這般談心,真是罪過滔天。但為求多幾個知心的人,區區亦何辭“入地獄如箭射”。 二、法心 什麽叫做“法心”?這和“至人法天”旨趣相近,也就是“以心為師”的意思。 關於這,黃檗大師說得很明確。他說:“此法即心,心外無法;此心即法,法外無心。”又說:“世人聞道諸佛皆傳心法,將謂心上別有一法可證、可取,遂將心覓法,不知心即是法,法即是心,不可將心更求於心,曆千萬劫終無得日,不如當下無心,便是本法。” 由此我們很容易聯想到“法,本法無法”,也不難明白所謂“心宗”,其實隻是宗尚一心;所謂“心法”也隻不過是法心而已。所以五祖忍大師在《最上乘論》中也這樣說:“若識心(識自本心)者,守之則到彼岸;迷心(不識本心)者,棄之則墮三塗。故知三世諸佛皆以自心為本師。”可知心法的實義在法心,而法即是心,心即是法,則法即非法,心也就是無心之心了。說來輕鬆,到家還有一大段路程要走呢! 三、悟心 上上根人以“無心之心”,學“無法之法”,不必舉步,早已到家,這不是頓悟,又是什麽?或問“既然無心、無法,頓悟個什麽?”其實古德早已說破──“悟了個不悟的”而已。不是不能悟,隻是無可悟。 提到悟,人們總覺得有點兒神秘兮兮的,以為一定是發掘到什麽秘密,或者是悟出了什麽大道理,一悟就成了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上帝,這些都是“以想心取之”的“顛倒見”。真實的悟,隻是生命的覺醒,隻是認知了原本的自心,即原本的自己,哪裏有那麽多囉哩叭唆的? 你總該同意真理是原本如此,隻能發現,不能創造吧?發現不就是“見性”嗎?當一個人發覺、徹見、肯定了原本的、真實的、永恒的自己時,那不是悟嗎?至於悟的究竟處,也隻是“自他不二”、“生佛平等”的“一心”罷了,並不神秘。 四、修心 心,是存在的唯一真實,它是原本至真、至善、至美的,說個“修”字,不隻是多餘,也根本就沒有你下手處。不過對於失落了“本心”、忘卻了“本來麵目”的人來說,既然已經習慣了執幻為真、以虛為實,並且以此“六塵緣影”為妄想的素材,意念遄飛、妄見、妄取,以錯誤釀造煩惱,因罪惡墮落三塗;縱使能夠覺醒,也因為汙染已深,積重難返,亟須時時自反,秒秒觀心,以發現並修正自己的想念行為,才能夠“揚棄其原無,彰顯其本有”;一旦如其本來矣,非“如來”而何?這種轉變的過程,就是所謂的修行了。須知人隻是由理想決定人生,靠認識指導行為的“心之器”,所以修行的著力點也便在於修心了。 誠然是“覺即了,不施功,一切有為法不同”,但那必須是以理智為情感,以真理為生命,具大智慧、大誠信、大肯決的上根大器始得。若果自忖習氣甚深,熟處難忘,或是解行分裂,明知故犯,那就必須下一番觀察、修正想念行為的“洗心退藏”工夫,才有“功德圓滿”、“光明解脫”的一天。離開腳踏實地的修心工夫,“保任”便是一件極難的事了。古德說:“理則頓悟,乘悟並銷;事非頓除,因次第盡。”就是指“悟後起修”的工夫。事實上“不經一番寒徹骨”,又“爭得梅花撲鼻香”呢?天下大概沒有不勞而獲的偉大成就吧? 修行既然在於修心,而心卻又無形相、無古今、無方所,不可把捉,如何修呢?其實能明白了“修即無修,無修即修”,才是真正把握修心的要訣。不見黃檗大師道:“學道人欲知得要訣,但莫於心上著一物。”可見連個“修”字也著不得吧?功夫隻在一個“忘”字而已。所以大師又說:“凡夫取境,道人取心,心境雙忘,乃是真法;忘境猶易,忘心至難。人不敢忘心,恐落空無撈摸處,不知空本無空,唯一真法界耳。”所謂忘心,離卻分別心,就是忘卻自我,就是“通身放下”。能如此,才能“斬斷命根”,也才能“百尺竿頭重進步,十方世界現全身。”參! 倘使“熟處難忘”,驟難相應,倒也有個最古老、最契機的殊勝方便,那就是“觀心”。為什麽要“觀心”?心無形相,又怎麽個觀法?關於這,初祖達摩大師說:“唯觀心一法,總攝諸法,最為省要。”又說:“心者萬法之根本。一切諸法唯心所生,若能了(透徹明了,毫無疑義)心,則萬法俱備。”五祖忍大師也說:“但能凝然守心,妄念不生,涅槃法自然現前。” 所謂觀心,就是《楞伽經》所說的“自覺觀察”,也就是“觀察自覺”。方法很簡單,遇有空閑,就可以坐下來觀心。觀就是觀察,而要領則須要先把緣慮、雜念、妄想徹底加以掃除廓清,務必集中心力於觀心一事。其著力處隻在凝觀念未起、意未萌時心的原態。一旦調適,就凝然守之,久之必能契入“自在自觀,自觀自在,觀無不自,自無不在”的境界,於此說迷說悟,無非戲論罷了。 至於坐法,可以參考止觀法門,隻是不須守任何一處就行了。平常有事時專心工作,無事時稍稍留意意念的起處,不要放過任何一念,也就是不許有任何不自覺的念頭產生,久久成熟,終有徹了的一天。 或者你會懷疑:“禪,不是參的嗎?”幹嘛舍“參話頭”而倡言“觀心”?須知方便多門,法貴契機。在今天的生活環境裏“參話頭”,限製因素很多。除非是有大福慧、大勝緣而又肯“發無上心”的人,才具備“參話頭”的條件,否則步步危機,所以暫時不敢奉勸。 五、傳心 心宗的心法,既是“不立一塵”,顯然是不可以“言中取則,句內求玄”的。否則很容易“錯認定盤星”,而以方便為究竟──“執指為月”的。 那麽心法究竟怎麽傳承呢?這就唯有“以心傳心”了。這事說來好像很神秘,其實一個真實的禪師,二六時中,秒秒綻射著般若的生命之光,展現出有若“磁場”般的輻射圓周。學人若果誠敬懇到,進入“磁場”就會在親和、同化的作用下,發露出“本心”的空明心態,親證到定慧圓明的心法。當師家說句“隻這是”或“善自保任”的印證和“直指”時,就完成了無上大法的秘密傳承。這裏說是秘密,自然是不難會意的。 若果是曾經長時熏修,且是心地光明、誌行高潔之士,逢此勝緣,當下便是生命的覺醒,當下“還得本來”,當下“見性成佛”。也唯有這,才是道地的“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 隻可惜“眾生福薄難調製”,饒是“百千萬劫難遭遇”,每見既逢明師且嚐法藥矣,偏是不知珍惜,不肯“保任”,轉眼故態複萌,“熟處難忘”,又是“依然故我”了。此所以不得不高峻門庭,嚴選根器,以避免自他輕賤大法之咎了。 這就是心宗不共的傳承法門。傳者離言離相,得者冷暖自知。這絕不是借著語言文字所能表達的。 六、結語 法的生命,茁壯於光明磊落、無私無我的心田,圓成於法的人格化的陶冶、熔鑄。 眾生最可悲的事,莫過於謬執業力所積、六塵所染,類似“電腦”作用的業識為真實、原本的自我,徹底埋沒了本來的真心──佛性,迷失了原本自在、解脫、光明、圓滿的真我,以至“懷寶迷邦”,沉淪業海。生時擺不脫欲望的枷鎖、煩惱的纏縛;死後拖著那以“業”為素材的靈魂,出沒六道,解脫何時?何不暫摒俗務下番工夫,矢誌究明真實、永恒、原本的自己?一旦摸到自家的鼻孔,當下打破牢籠,脫出夢魘,如其本來,豈不偉歟?壯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