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瀟灑處也瀟灑
────《禪學的黃金時代》讀後(四)
作者:澄海(台灣)
以上三篇是以禪學來做基準的論述,如果就吳經熊博士的學養來講,筆者更是滿懷了敬意。他沒有受過正統參禪訓練,不僅關心禪學的發展,作了時間序列的研究,又滿溢著睿智的思考與深邃的了解,把禪寫得活潑起來,也把禪師的偉岸磞地跳出字麵上,令人敬佩。
他的論述難免受到老莊思想的影響,而接枝到禪的園地。中外學術思想家都會持有這種論調;尤其莊子,在詼諧中透出明亮的幽默,經常如春雨般的灑在中國文人心中,凝煉出一股特別的悲憫,那種內心的凝煉很可能是醞釀出禪在中國土地開花結果的養份吧!
吳博士在評析五家祖師的禪風上,他獨特的眼光如天女散花般的美麗與夢幻。美麗的是他動心於祖師的禪風,各有山頭,孕育著繽紛的花朵,迎風招展;夢幻的是那些禪師好像從雲端降落的菩薩,在在處處撒下了精神甘露,讓人眼睛大亮,原來他們和我們一樣在這片大地上。
他對洞山良價的<過水偈>,有非常精辟的提示:
這首偈子不僅在佛學中,而且在世界所有描寫精神的文字裏,都是稀世的珍寶。它給予我們一種開闊的視界,一種活生生的經驗。這種境界是明澈的,又是深湛的,正如杜甫的詩句:「秋水清如底」……他是孤高的,也是隨俗的,他達到了絕對的一,但不完全遺棄了多,使超然物外,但卻步步踏實。(頁,173)
洞山的悟道偈沒有神秘色彩,我和渠的關係,有如天與我,上帝與我,佛與我,彷如暗室點燈,一時明亮起來,是那麽的近,那麽的可愛,那麽的真。他將之前所悟:「也大奇,也大奇,無情說法不思議」做了完美的闡釋,「若將耳聽終難會,眼處聞聲乃得知」,正如春晨,曦光一露,處處聞啼鳥。在開闊的世界中,以活生生的直覺過著明澈的、深湛的生活。
他談到南泉斬貓的公案,如果教內必定說那是不可能的事,南泉斬貓犯戒,趙州把鞋子放在頭上走出法堂,唐突不敬。他另有見解:
禪超乎意識觀念,不是語言所能解釋的。但禪雖然超乎意識,卻也超乎無意識……假如南泉的作法是令人震驚的;那就是要震斷和尚們對於那隻貓的執著……要做一個真的和尚便必須一刀斬斷塵世界。也唯有用這種無情的方法才能使人真正走向自由和超然……趙州把鞋子放在頭上走出去好像是完全的不合情理,但他卻是提醒那些和尚們,在真實的境界中,塵世的一切是非價值等都必須顛倒過來。也許很湊巧的,趙州這種戲謔的作法安定了他老師激動的情緒……好像趙州在說:「老師晚安,輕鬆一點,好好的休息一下吧!」(頁,110)
我們不想剖析吳博士的解公案,公案本來是無解的,我們欣賞他細膩的解析後會回歸到那句:「輕鬆一點,好好休息吧!」
這則公案可以用來參,參得焦頭爛額,陷在無厘頭裏才有轉身之路,你才可以「休息一下」的。有些公案是可以解的,單刀直入,例如臨濟說:「諸方火葬,我這裏活埋」,人死了火葬,幹淨利落,為什麽要「活埋」,要把習氣、妄念、貪瞋癡等活埋。
對公案別有見解是一種知識的饗宴,對心智的放鬆有幫助。我們平常日子緊繃著心情,縈縈擾擾,不能參得公案,而可以從中做精神的解放,應該是哲人擁有的智慧吧!
在禪學裏,雲門以「一字關」聞名,其實這隻是他喚醒學生潛能的一種策略,而不是他的基本悟解。有許多禪學者以為他的一字回答是答非所問,認為教這是教人崇尚反理則。以筆者看來,這與崇尚理則是一樣的錯誤。雲門與其它大禪師一樣,是超越了「理則」和「反理則」的,他的回答隻是他對問題的自然反應。它們是被問題所引發,因此對問題來說,它們是問題的反應,自然是有意義的。(頁,226)
禪師各行各的禪風,這是必然的,如果是一成不變,那不都是沙漠裏的仙人掌嗎?本來就是的存在了?每個禪師展現了不同風格的禪風,同歸於靈活生動,也突然雲開霧散,重要的是禪師將禪人格化的表現,非常自然的反應,沒有經過思索的階段,就像花要開就開了,停不住一秒的休息。他們都在掃蕩理則,也掃蕩反理則。他們甚至於大聲嚷嚷:「念佛一聲,三日洗刷不淨」,不要尋找依靠,尋找理由,要孤獨的一個人,在夜空於曠野更好,何必打坐念佛呢?念經念佛與打坐太不幹脆了,你要是懂得一字禪,舉杯對明月,對影成三人,那個是你?那個不是你?不要太在乎你吧!
詩人李白為了撈月,跳進大江去,多浪漫!莊子喪妻,鼓盆而歌,在浪漫中蒸蔚著說不出口的傷痛!而禪者呢?橫擔蒺藜不顧人,直入千峰萬峰去!
我倒蠻重視吳博士那個「追求自我的羅曼史」(頁,282)的結論,他先引用默燈的話:「對於我來說,做聖者,就是做你自己。因此所謂神聖,或超渡的問題,實際上,乃是追求什麽是我?以及如何去探索這個真我!」有段話:
莊子曾說:「夫有真人而後有真知」。我覺得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應反過來說:「我在,故我思」。因為「唯有真人,才能有真知」。真人就是能發現真我的人,我們的生命是羅曼史,就是追求真我的羅曼史。道德的根本原則是:「眾善奉行,萬惡莫作,自淨其心」,而其端點乃是去發現自己。
因此,他大大的稱讚莊子言:「古之至人,假道於仁,托宿於義,以證逍遙之虛,貪於苟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苟簡易養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采真之遊也。」順便一提,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是二元的,精神與物質是對立的,當我在故我思,我還是主動的機製,以我為中心的主觀,而主觀是多麽不安穩又不明晰的角色啊!
我們的整個生命正像從假我到真我的朝聖進香。沒有任何的浪漫史比這種進香更有意義,更為動人。因為進香的目的和曆程都充滿了羅曼蒂克,沒有羅曼蒂克就沒有生命,這也就是禪師之所以要常常引用那句:「不風流處也風流」的名詩了。(頁,283)
是的,我們生命之旅是一段由假我到真我的內心淨化進香的過程,永不停歇的禮敬與自尊自敬,我們隻肯說:「不瀟灑處也瀟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