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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蓮葬

(2024-05-31 12:45:47) 下一個

連城三紀彥的花葬係列的五個小短篇中,讓我一連讀了好幾遍的是《白蓮寺》,我想仔細研究一下這位日本著名推理小說家是如何描寫個體的童年創傷記憶的。

這篇小說構思奇巧,講述的是女主人公阿末四歲時受到嚴重心理創傷,她做了母親後,用一種殘酷的手段為四五歲的小兒子重塑創傷記憶,白色的睡蓮花貫穿於精彩的情節中。

阿末是地主家的幺女,她四歲的時候,在春光下的田間小徑走著。幾位農人在田間幹農,其中一位農婦看見從小徑上走過的阿末,“突然伸直了下彎的腰身,直挺挺地在田裏站住了。接著,手裏的鋤頭掉落,硬挺著身子,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小徑上小小的人影,然後邁起了大歩。女人就那樣走到田盡頭的一棵巨大的櫻木下,把腳踏進那兒的一口水塘裏。人都泡在水裏,還是沒有停步,中了邪一般地走向深處。當眾人目瞪口呆地趕到水塘邊時,一切都結束了。遲開的櫻花正在春日裏綻放著,漾著花影的水麵上,留下幾道靜靜的波紋,女人再不回來了。”那個女人原本很起勁地幹活,沒有任何自殺的動機,於是人們認為她是被某種惡煞附身,才莫名其妙地死了,那惡煞定是從阿末小小的身體裏出來的。加之阿末出生後,村裏和家裏陸續有人死亡,她被認為命帶凶相,受到村民和家人們的冷待。她二十歲時,被家人嫁給鄰村的小廟清蓮寺的三十歲的窮住持,算是把一生奉獻給神,贖贖前世的罪孽。

阿末生下長子後,與同住在廟裏的另一戶人家的男主人有了私情,珠胎暗結,去東京的親戚家呆了半年,悄悄生下次子,次子從小被親戚收養著。長子四歲時的某個下雪夜,阿末與情人大被同眠,讓孩子睡在一邊。阿末的住持丈夫提前返家,見到了不堪的一幕,憤怒之下殺了奸夫。長子被吵醒,鮮血濺了他一身。為了保護小廟和住持的聲譽,村裏的信徒代表宗田與阿末夫婦串了口供,並收買佃戶做了偽證,將這起殺人案演化成一起強奸事件。阿末一口咬定自己是在拚死反抗中誤殺了強奸犯,此事不了了之。

長子五歲時,阿末帶著他去東京探望親戚和四歲的私生子,不料遇到了關東大地震。

筆者在這裏補充一點背景資料:關東大地震發生於1923年9月1日,是日本近代史上最大的自然災害,罹難人數估計大約有10萬人以上。大地震發生在中午,當時許多人正在煮飯,導致許多地方都發生了大火,由於日本北部能登半島附近沿海的台風帶來的強風,導致大火迅速蔓延。地震的時間隻有幾分鍾,可是地震之後的大火卻一連燒了三天三夜,被濃煙熏倒,被烈火燒死的人不計其數。逃難的人群湧向室外的空曠地帶,然而烈火蔓延之快,超出了人們的想像。

再回到小說裏的情節:阿末的長子不幸死於這場大地震,阿末帶著次子逃到了附近的廟裏,次子看到了燃燒的街市,“大火燒過的,躺在一片灰燼裏的屍體,好像不隻一具”。這幅場景成了次子的創傷記憶,“甚至到了上中學的年紀,夢境裏的火焰、血花、灰仆仆的屍首等,還使我(次子)怕得像幼兒般地哭叫。常常地,夢都在火焰落在我的麵孔時結束。”

失去了長子的阿末打算把次子帶在身邊親自撫養。為了掩人耳目,她故意把次子的臉灼傷,在他的臉上纏滿了白色繃帶,於地震後三四天把次子帶回了村子。可是她不可能讓次子臉上一直纏著繃帶,也不能向丈夫透露自己和情人有個私生子的秘密,於是下決心殺了丈夫並燒毀清蓮廟,以此為借口離開村子,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把私生子當成長子來撫養。

因為四歲那年遭遇的深刻創傷,阿末相信自己的長子在四歲那年親眼目睹了血流五歩的現場,長大後一定會記起那個可怕的場麵。 為了讓次子長大後相信自己就是那個長子,阿末必須再造一個類似的殺人場麵,讓次子牢牢記住。

阿末選擇了將自己的丈夫作為行凶對象,把喝醉的丈夫引進住房裏,在次子安睡的榻旁重演了一年前的犯罪場麵。她行凶時用自己的身子擋住了次子的視線,一切告終後,回過頭來看著兒子,睡的迷迷糊糊的兒子從此記住了母親披頭散發凶神惡煞的模樣。

擔心次子的記憶連貫下去,阿末把丈夫的屍體藏在蓮花池裏,等了一個禮拜才從池裏拖出遺骸,放在正殿裏,然後放了一把火燒了,讓人以為丈夫是不小心死於火災的。接著,她讓次子的臉包在繃帶裏,離開村子,前往沒有人認識母子倆的東京,從那一天起,次子以長子的身份開始生活。

最困擾阿末的是行凶現場的季節問題。阿末的丈夫是在隆冬時節的一個晚上殺死她的情人的,而她卻必需在九月中旬行事。她尤其擔心寺廟旁邊的水塘裏盛開的白色睡蓮花。在她自己記憶的泥沼裏,之所以記住了一個女人死亡的季節,是因為一瓣櫻花之故。她把悲慘的死,用美麗的花的形式,烙存在記憶裏,因而擔心兒子的記憶裏,也會留下了存在於事件前後夏日的花。於是她把整個水塘的睡蓮花都摘下了,“在泥土裏埋葬了花,同時也埋葬了一個季節”。

阿末再造了小兒子的創傷記憶,然而她對兒子的刻意隱瞞,反而觸發了兒子對事件的好奇心,並在成年之後不斷探尋真相。

阿末的小兒子上中學時的某一天,“傍晚時分,玄關那邊有了什麽聲響,我(次子)便出去一看。那裏早已沒有人影,可是廊沿上卻擱著一束花。夏天的殘陽紅紅地斜照在地板上。就在陰影下,白色的花,好像是微微變弱的火焰,被裹在薄闇裏。是睡蓮花。白色的花瓣恍似一層層的火,互相簇擁在一起。似乎是剛剛出水的,有露珠在閃亮著。”“母親(阿末)看到了花,大驚失色。後來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學插花的學生之一送來的,可是母親當下就蒼白著臉,連忙不穿拖鞋就下去,張開雙手把花扒過來,走到巷子裏扔進前麵的水溝。”

阿末的這個舉動著實讓兒子吃了一驚,沉睡在他的大腦裏的某些記憶複蘇了,“是好像地牢的地方。想不起是早上還是傍晚,紅橙橙的陽光櫛成格子紋,給坐在裏麵的母親的衣裳染上色彩。那像牢房的地方,下麵是泥地,母親蹲在一隅,把背朝向我。一綹發絲垂落在額頭上晃蕩著,那是因為母親在挖土的緣故。我微微地可以看到母親的手在動。白白的手指沾上了許多泥汙,而當手指停下來,便在袖口裏隱去,取出白白的東西,扔進挖開的洞裏。起初,我還以為那是人的手,猛然一驚,不過馬上明白過來是花。不曉得母親是不是在袖子裏藏著好多好多的花,一次又一次反複著同樣的動作,終於把那個坑洞填滿,花瓣都溢出來了,這才像小孩在玩泥土般地,讓手上的泥巴從指縫掉落,把花埋掉。花受了泥土的重量,窸窸窣窣地響著,像有生之物般地彈著,漸漸地沉入泥土下消失了。看到母親把花扔進水溝,我覺得記憶裏母親掩埋的白花,可能也正是睡蓮。”

後來,阿末的小兒子從沒有血緣關係的外婆(阿末的繼母)那裏打聽到,那個水塘裏的睡蓮是他的母親於大地震後不久特地從娘家的池塘裏移栽過來的。既然如此,為何又要埋掉呢?兒子百思不得其解。

阿末四十一歲那年過世,把秘密帶進了棺材。七七忌辰那天,村子裏的信徒代表宗田先生到京都看望阿末的小兒子,將當年父親殺死奸夫的真相和盤托出。他倆談到了水塘裏的睡蓮,宗田說:“睡蓮是早上開花,中午又闔上。天明時分,花會綻開,那時會發出好大的聲音。就是您說的,好像爆開般的聲音。我也在天明時分聽到過一次,有點像鐵琴,很清脆。清蓮寺的池裏,開滿一池的睡蓮花。”阿末的兒子忽然想到,“如果池裏開滿花,那麽整個水麵不是被睡蓮的葉子蓋住了嗎?因為看不到池底,於是母親把屍首沉在池裏。九月中旬——該是最後一季的睡蓮花開的當兒,為了怕花吸引人們的眼光,母親便把花都摘下來,埋在泥土裏。”

兒子終於窺破了真相,明白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阿末周年忌那天,兒子依宗田的話,為了把母親的遺骨納入墳墓裏,往訪村子。他發現,“占了廟園近一半土地的水池,水已渾濁,浮泛著一些垃圾,不過純白色的花朵,倒也在那兒反射出夏末的殘照綻放著。”看著這些花,兒子陡地想到了母親葬花的另一層意義。“蓮花是真宗裏所說的‘極樂淨土’上,以各種顏色綻開的花。母親在下決心殺死父親的日子裏,憑自己的意誌丟棄了那些花。母親是在一片漆闇的土裏,不隻埋葬了季節,連死後的美麗世界,也是惡人所不被允許住的世界,也一並埋葬了。為的是在其後的生命裏,隻看守著罪,隻當一個惡人;還有為了守護我的血。”

小說的結尾固然發人深省,我卻認為作者把睡蓮與蓮花的宗教文化意義混淆了,有點牛頭不對馬嘴。

睡蓮與蓮花是兩種不同的植物。

蓮花是蓮科蓮屬的,學名Nelumbo。蓮花就是荷花,葉可叫蓮葉或荷葉,果是蓮房或蓮蓬,果實叫蓮子,地下莖叫蓮藕。

睡蓮是睡蓮科睡蓮屬的,學名Nymphaeaceae。

蓮花是挺水植物,葉子和花伸出水麵,亭亭玉立。葉柄和花柄比較粗壯,大多有刺,摸起來刺手,大大的葉片是封閉的圓形的。開花後,無論早晚,花朵都不再閉合。花朵中央有凸起的花托,地下莖膨大成白色的、可食用的藕。一般隻在夏季開花。

睡蓮是浮水植物,花瓣很小,貼著水麵盛開,葉子比較小,貼在水麵,葉尖分叉,缺口呈V字形。葉柄和花柄光滑或有柔毛,摸起來不刺手。花朵晚上要閉合一次(有的品種晚上開花,白天閉合一次)。花朵中央的柱頭盤凹陷,地下莖呈黃褐色或黑褐色,不如蓮藕美味。在自然條件下,睡蓮的花期較長,在熱帶地區可常年開花。

全世界的蓮花分為兩大類,一類為亞洲的蓮花Nelumbo nucifera, 一類為美洲的黃蓮花Nelumbo lutea 。印度雖然也產睡蓮,但在婆羅門教、佛教的起源地——印度北部地區的印度河和恒河流域,蓮花的分布更為廣泛,佛經裏的蓮即荷花,佛腳下的蓮座使用了荷花荷葉造型。《妙法蓮華經》裏蓮花的三種含義,“為蓮故花、花開蓮現、花落蓮成”等,都是根據蓮花的植物特性詮釋的,並不符合睡蓮的植物特性。

(蓮花座)

睡蓮原先在中國和日本分布較少,長期以來不太受重視。溫帶地區的睡蓮花形較小,花色淺淡。我上網查了一下,日本本土有兩種開白花的睡蓮,一種是Nymphaea tetragona (小白睡蓮),隻生長在北緯50度以北地區(北海道東北部),另一種是Nymphaea pygmaea(矮睡蓮),從衝繩至北海道均有分布。小白睡蓮的花朵完全展開時約6厘米寬,花瓣不超過15枚,花柱頭的圓盤是紅色的,葉片較薄,葉背有凸起的脈絡。矮睡蓮的花朵寬約10厘米,花瓣最多不超過20枚,花柱頭的圓盤是黃色的,葉片較厚,葉背有凹陷的脈絡。不開花的季節,就連專家有時也很難從外形上將兩種睡蓮花區別開來,一般要等到花開了,才從花柱頭的圓盤顏色來識別這兩種花。《白蓮寺》的故事發生在大正時代,那時日本還不興進口的西洋睡蓮,從地點判斷,水塘裏種植的應該是矮睡蓮。每一朵小花都像精心裁出,在並不圓滿的綠葉簇擁下,如繁星點點,舒展著潔白如玉的容顏。

(小白睡蓮)

(矮睡蓮)

我是個較真的花粉,很難將池塘裏的睡蓮花與極樂淨土裏的蓮花聯係在一起。

原先以為佛盤坐在蓮花上的形象是佛教的專利,仔細研究睡蓮時,發現自己的認知有偏差。

古埃及不產蓮花,尼羅河裏飄浮著兩種睡蓮:藍睡蓮(Nymphaea coerulea)和白睡蓮(Nymphaea Lotus)。藍睡蓮直徑約10至15公分,白天開花,晚上閉合。白睡蓮花朵較大,直徑約12至25公分,晚上開花,中午閉合。兩種花都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古埃及人尤愛藍色的睡蓮,他們認為在生命誕生之前,整個世界不過是一片廣闊而陰暗的藍色海洋,直到蓮花從水中冒出來,露出一團金黃色的雄蕊,為世界帶來光明和芬芳。藍蓮花是太陽神的化身,古埃及的石刻、壁畫等藝術作品裏常見藍睡蓮,舉以下兩幅作品為例:

(埃及藍睡蓮)

(埃及白睡蓮)

一:公元前1000至945年的一副棺木上的圖案,太陽神拉(Ra)坐在藍蓮花的花盤內,手握權杖,手指放在嘴唇上。

二:公元前664至332年的一副銅像。太陽神化身為裸體的童子坐在盛開的藍蓮花上,舉起的右手手指放在嘴邊。

這些藝術作品說明,早在佛教興起之前,古埃及的神明就盤坐在蓮花上了。難道古埃及文明影響了印度?或許,這隻是一種巧合?

產於熱帶的睡蓮花色豐富,於十九世紀傳入歐洲後,與溫帶睡蓮雜交出各種多姿多彩的耐寒園藝品種。近幾十年來,隨著東風西漸,睡蓮在國內大為流行,出現在傳統的古典園林景觀裏。那些“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風韻,那些“留得殘荷聽雨聲”的意境,竟然用一池五顏六色的西洋睡蓮來體現,大大破壞了中華文化的內核,讓人哭笑不得。

或許,大學裏應該開一門人文植物學課?

《白蓮寺》這部短篇還讓我認真地思考了如何對待自己的童年創傷記憶。為了不讓那些碎片式的記憶成為半生無法逃離的夢魘,近十年來我開始了文學創作,在電腦鍵盤上安全地再現當年的情境,並通過大量有效地閱讀他人的同題材作品來區分記憶的主觀真實性與客觀真實性。一路流著淚寫下來,從灰暗的過去式進入到愈發明亮的現在進行式,終於意識到我和家人已經一步步走出困境,並開始了美好的生活。收獲的遠比當初希冀的豐盈得多,我們是如此的幸運,還有什麽好糾結的呢?

歲月如一條清淺的小河,永不停歇地向前緩緩流去,願我們如一朵潔淨的白色睡蓮,熱烈地綻開,靜靜地閉合,向前看,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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