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一隻幸福的藍鳥(blue bird of happiness)降臨在紐約百老匯。比利時劇作家莫裏斯·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 1862-1949)一年前創作的象征主義戲劇《藍鳥》(Blue Bird)在此上演。
故事的套路與1900年出版的美國童話《綠野仙蹤》有幾分相似,講述了一對窮人家的兄妹受仙女委托尋找藍鳥的旅程。他們透過一個特別的鑽石,看到了記憶之地(the Land of Memory)、夜之宮殿(the Palace of Night)和森林(the Forest),那裏擠滿了靈魂,善與惡在互相博弈。孩子們遭遇了一係列的奢侈幻想(The Luxuries),包括有錢的奢侈”(The Luxury of Being Rich)、“一無所知的奢侈”(The Luxury of Knowing Nothing)、“不明所以的奢侈”(the Luxury of Understanding Nothing)、“無所事事的奢侈”(the Luxury of Doing Nothing)、“滿足虛榮的奢侈”(the Luxury of Satisfied Vanity),“成為地主的奢侈”(the Luxury of Being a Land Owner)等。 當聖光照射到他們身上時,這些奢侈顯得空虛而醜陋,並迅速躲進痛苦之穴(the Cave of Miseries)。 因此,從象征意義上來說,擁有物質財富並不等於擁有了幸福。醒來後,孩子們發現一切都是夢,他們並沒有找到藍鳥。此時,一位鄰居要求哥哥把他的斑鳩送給她病中的女兒,哥哥把斑鳩送出後,感受到了幸福,斑鳩由此變成了藍色。第二天早上,鄰家女孩康複了。哥哥伸出手,向她展示斑鳩是如何進食的,女孩以為哥哥想要抓住那隻鳥,本能地縮回身子,鳥兒飛走了。哥哥對著台下的觀眾說:“如果有人找到那隻鳥,能還給我嗎? 我們今後需要它才能快樂……” 帷幕落下的同時,揭示了一個樸實的真理:我們越努力把幸福帶給他人,幸福就離我們很近。
繼百老匯演出後,《藍鳥》接著在美國各地巡演,大受歡迎,與《湯姆叔叔的小屋》成為當時關注度最高的兩部戲劇。藍鳥形象開始大熱,從撲克牌到餐巾紙,從威士忌到女士的帽子,全都印著藍鳥。 同年,《藍鳥》被搬上電影屏幕,一百年間翻拍了十幾次。像大多數流行的文化符號一樣,原本有多種含義的藍鳥最終被簡化為幸福的象征,英文俗語“blue bird of happiness”由此而來。藍鳥成為美國民間藝術的持久主題,出現在陶器、繪畫、詩歌和流行歌曲中,比如,老版本的迪士尼卡通片《灰姑娘》和《白雪公主》裏,幾隻藍鳥溫馨地陪伴著大女主。馬斯克接手推特前,推特的圖標就是一隻小藍鳥。
(《灰姑娘》中的藍鳥)
(白雪公主與藍鳥)
(推特最先的logo)
某些熟悉歐洲文化的讀者會感到疑惑,用法語創作並於191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梅特林克從哪裏找到了藍鳥的靈感呢?首先,歐洲的自然界裏很少有藍色的鳥的,法國文化裏並沒有象征幸福的藍色鳥。其次,在歐洲文學裏,夜鶯才是最受追捧的鳥。天才戲劇家梅特林克別出新意,刻畫了藍鳥形象,用時而天真重複、時而悲痛感傷的詩意般的語言,配合著舞台上的燈光、布景和形體表演,來反映主人公內心的情緒與麵臨的困境,把觀眾帶入童話世界。
在《藍鳥》這部戲劇作品中,孩子們穿越記憶之地,隻有當活著的人想起他們已故的祖父母時,這些魂靈才會被喚醒。這種生死觀也反映在梅特林克生平的最後一部著作(1948年出版的童年回憶錄)裏。他寫道,每當他想起那些故去的老友時,他讓他們複活了。“有時我會在非常清晰的幻覺中再次看到他們,他們總是坐在一張長桌子周圍,但桌子似乎隻是渾水中的倒影”(Sometimes I see them again in a very clear hallucination, they are always seated around a long table, but the table seems to be only a reflection in cloudy water),他忍不住捫心自問:“是遺忘在追尋記憶,還是記憶在追尋遺忘呢? ”(Does the forgetting pursue the memory or the memory pursue the forgetting?)梅特林克送給了我們一隻無所不在的藍鳥,但幸福需要我們自己去尋找。
這隻西方的小藍鳥於五四運動前後飛到了中國,最初被翻譯成“翠鳥”,後被學識淵博的翻譯家們找到了最貼切的翻譯“青鳥”。與小藍鳥一樣,中國古文化裏的“青鳥”也是一種象征性的鳥,專門為有情人帶來美好信息的,在這一點上,東西方文化恰好完美照應。“青”可以是藍色、綠色或黑色,分別形容天空的藍色,小草的綠色或烏黑的頭發等。我發現,中國網友們創作的青鳥不是藍色的就是綠色的,沒有一隻是黑色的,可見大家都不願意把“烏鴉”與幸福美好聯係在一起。
我在穀歌搜索引擎敲入“bluebird”一詞,跳出來的是一係列關於雀形目(Passeriformes)鶇科(Turdidae)藍鴝屬(Sialia)的藍鴝介紹。藍鴝隻產於美洲,有東藍鴝(Eastern Bluebird,學名Sialia sialis)、西藍鴝(Western Bluebird,學名Sialia mexicana)和山藍鴝(Mountain Bluebird,學名Sialia currucoides)三種。雄性東藍鴝顏色豔麗,頭部、背部、尾巴和翅膀是醒目的藍色,從喉部至胸是鮮明的橘紅色,腹部雪白; 雄性西藍鴝的腹部是灰色的,頂部和喉嚨是明亮的藍色,胸部是紅色。雄性山藍鴝頭部呈天藍色或鈷藍色,而頸部及胸上部顏色加深,呈深藍色。與雄性相比,所有雌性藍鴝的顏色就暗淡了許多。
( 雄東藍鴝,腹部是白色的)
(東藍鴝,雄鳥與雌鳥)
(西藍鴝,雄性,腹部是灰色的)
(西藍鴝, 雄鳥與雌鳥)
(山藍鴝,雄鳥,胸腹是淺藍色的)
(山藍鴝,雄鳥與雌鳥)
在文學史上,最出名的是東藍鴝,被西方人視為愛情專一的象征。美國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傑出的博物學家約翰·巴勒斯(John Burroughs, 1837-1921)曾在著作《覺醒的森林》(Wake Robin)和《飛禽記》(Bird Story)裏多次形容東藍鴝的美麗。他在《藍鳥》一詩中稱讚道:“你的天藍色外套和紅色背心/是四月最喜歡的色調 – 犁耕過的平原上方溫暖的天空顏色”。
(Thy azure coat and ruddy vest
Are hues that April loveth best,–
Warm skies above the furrowed plain.)
某位定居於紐約州卡茲奇山區(Catskill Mountain,巴勒斯的故鄉)的現代藍鴝觀察家在她的論文中對這首詩做了補充說明。她說,卡茲奇山區的天空藍一年四季是變化的。冬季的天空藍有些銳利,像一顆被切割過的藍色水晶。春天的天空藍是柔和的,仿佛被洗滌過,如淺藍色的藍鴝蛋。夏日的天空如此高遠遼闊,仿如無窮無盡的深藍色穹頂。當第一抹天空藍挑戰淒涼的冬天時,藍鴝便從遙遠的南方飛回了,那一身與天空同色的羽毛給人們帶來了希望。
與歐洲大陸不同的是,美東林子裏有好幾種藍色的鳥,除了藍鴝,還有冠藍鴉(Blue Jay,學名Cyanocitta cristata)、靛藍彩鵐(Indigo Bunting ,學名Passerina cyanea)、斑翅藍彩鵐(Blue Grosbeak,學名Passerina caerulea)、黑喉藍林鶯(Black-throated Blue Warbler,學名Setophaga caerulescens)等,它們豔麗的藍色羽毛絲毫不遜於藍鴝。東藍鴝之所以被巴斯特一再稱頌,大概與占了先機有關。藍鴝是最早返鄉的候鳥之一,每年三月,林地裏的大多數早春野花尚未開放,它們就披一身藍衣冒著嚴寒飛回來了。與藍鴝同期飛回的鳥類有麻雀、旅鶇、東菲比霸鶲(Eastern Phoebe,學名Sayornis phoebe)等,這些鳥類的羽毛是灰色、棕色或黃褐色的,一點也不鮮亮,難怪巴斯特會忍不住讚美藍鴝:“在光禿禿的棕色樹叢中,你的藍色的翅膀令人愉悅 ”(And thy blue wing’s a joyous sight, Among the brown and leafless trees.)作者還這樣形容:“當大自然創造藍鴝時,她希望能夠安撫天空與大地,於是便賦予它的背以藍天之色彩,它的胸以大地之色調,並規定它在春天的出現預示著天地之間的衝突和戰爭結束了。”(When Nature made the bluebird she wished to propitiate both the sky and the earth, so she gave him the color of the one on his back and the hue of the other on his breast, and ordained that his appearance in the spring should denote that the strife and war between these two elements was at an end.)
(blue Jay)
(Indigo Blunting)
(blue Grosbeak)
(black throated Blue Warbler)
對於長期生活在大城市裏的居民來說,尋找藍鴝並非易事。藍鴝有領地意識,喜歡樹木稀疏的開闊草原,這與啄木鳥的行為相似。另外,樹木繁茂的峽穀和山穀、荒地和山脈都滿足山藍鴝的築巢要求。雄性通常最先到達,啄木鳥廢棄的巢穴和腐爛的樹洞都會被它們利用。在沒有樹木的荒地上,藍鴝會在陡峭山坡的裂縫中築巢。
渴望幸福的人們啊,如果無法與北美青鳥朝夕相伴比翼齊飛,不妨把心事停留在植物的狀態吧。修後花園時,路磚間留一點縫隙。用石頭築擋土牆時,將石板向後傾斜形成深穴。如此一來,小型岩生和牆生植物便可以在裂縫和石隙中或叢生或蔓生。然後種上一叢叢低矮的匍臥木紫草(Lithodora),隻有15厘米高,春末的五瓣小藍花無香,卻開得非常茂盛,花期長達六個月。小花的藍色調讓我想起了藍鴝的羽毛,那夢幻般的色彩曾經染藍了我川流不息的憂傷。喜歡植物的我,總是習慣了以花朵的形式表達自己,幸福就住在花心裏,以花色為媒介,引來陽光度我為藍,引來水滴匯聚成思念的海洋。我和傳說中的青鳥一樣,比那些妖豔嫵媚的女人愛得更深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