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剛剛來溫哥華定居時,在前門的樹蔭下種了一株馬蹄蓮。她比較懶,一直把喜歡溫暖氣候的馬蹄蓮的肉質根留在地裏過冬,竟然沒有凍死,而且每年越發越多,幾年後長成一叢。馬蹄蓮葉片彎曲起伏,似綠色的波浪,葉子們眾星拱月般捧出一朵朵潔淨無暇的大白花,黃澄澄的花蕊從花瓣中冒出來。湊近了欣賞,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
我去戶外散步多了,還見到了紅、黃、紫、粉等顏色的馬蹄蓮,有的葉子上還長著斑點。馬蹄蓮的莖杆修長柔軟、花型奇特,是本地大熱的切花品種,英文名為“Calla lily”。馬蹄蓮的品種很多,有複活節左右盛開的早花品種,還有絢爛於夏秋兩季的中花品種和晚花品種。
我在疫情期間熱衷於讀各種英文名著,並順帶讀一些文學評論。我發現,某些不懂植物的評論家將勞倫斯(1885-1930)的小說《兒子與情人》中的“高大的白百合”( tall white lilies)解讀成了“Calla lily”(馬蹄蓮)。該小說第一章,懷著第二胎的莫雷爾太太被酒醉的丈夫趕出家門,她注意到“高大的白百合在月光下搖搖欲墜,空氣中彌漫著芬芳,仿佛有一種存在感。 莫雷爾太太因害怕而微微喘息。 她摸了摸大而蒼白的花朵的花瓣,然後顫抖起來。 花瓣好像在月光下伸展開來。 她把手伸進一個白色的花朵裏:月光下隱約可見手指上的金粉。 她彎下腰仔細看著花朵裏的黃色花粉,但隻看到了暗淡的顏色。 然後她深深吸了一口香味, 這幾乎讓她頭暈目眩。” (The tall white lilies were reeling in the moonlight, and the air was charged with perfume, as with a presence. Mrs. Morel gasped slightly in fear. She touched the big, pallid flowers on their petals, then shivered. They seemed to be stretching in the moonlight. She put her hand into one white bin: the gold scarcely showed on her fingers by moonlight. She bent down to look at the binful of yellow pollen; but it only appeared dusky. Then she drank a deep draught of the scent. It almost made her dizzy.”
參照小說的第十一章, “聖母百合的幽香悄悄地透過敞開的房門飄進來”(Through the open door, stealthily, came the scent of madonna lilies, almost as if it were prowling abroad.”,熟悉植物的讀者可以判斷出,“高大的白百合”指的是Madonna lily (聖母百合)。勞倫斯在他的一係列作品裏還寫到了百合科的其他百合,如tiger lily (虎皮百合)、mariposa lily(蝴蝶百合),鈴蘭(lily of the valley)等,但他從未提及天南星科的calla lily。
(聖母百合)
馬蹄蓮原產於非洲,目前尚不清楚它們是如何抵達歐洲的,但在巴黎皇家花園1664 年的照片中就出現了它們的身影,因此可以推測該物種最遲於17世紀被引進了歐洲。瑞典的植物分類學家林奈於18世界對該物種進行編目時,錯誤地將其稱為“Calla lily”。其實它不是真正的百合,是天南星(Araceae)科的成員。“大花瓣”是佛焰苞,真正的花是黃色圓柱形的“肉穗”。 一位德國植物學家很快發現了林奈的錯誤,將其命名為Zantedeschia(馬蹄蓮屬),但為時已晚,“Calla lily”這個名字已廣為流傳。
我接著查閱關於calla lily的科普性知識時,發現相當一部分的作者或編輯張冠李戴,把古希臘和古羅馬神話中的lily(百合)傳說套在了Calla lily(馬蹄蓮)身上。古希臘傳說中,宙斯在妻子赫拉熟睡時將他們的兒子赫拉克勒斯抱走,給奶媽照顧,希望孩子擁有眾神的力量。赫拉醒來,將孩子推開,奶水從銀河落下,於是地球上到處盛開著lilies。古羅馬傳說中,維納斯看到了純白美麗的lily,心生妒忌,便詛咒這朵花,讓它長出了又大又難看的陽具狀的雌蕊(pistil)。在產生古希臘和古羅馬神話的年代,馬蹄蓮尚未傳播到歐洲,傳說中的lilies即百合。另外,還有人把基督教裏盛開在複活節前後的lily 也解讀成calla lily,認為馬蹄蓮是複活的象征,常與聖母瑪利亞一起描繪。這也是天大的謬誤,中世紀時歐洲還沒有馬蹄蓮呢,信徒們往往將分布在地中海地區的白花百合(Lilium candidum)來供奉聖母,畫家們在創作聖母瑪利亞的畫像時,通常都會同時畫上這種百合花,且在畫這種百合花時,大多不會畫出花的雄蕊與雌蕊。因此白花百合又被稱為“聖母百合”。
十九世紀下半葉,馬蹄蓮被引入美國。同期的奧地利心理學家和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Freud)在他的著作《性學三論》中,認為馬蹄蓮花朵的結構和外觀會讓人想起男性和女性的生殖器,許多人將此花視為異國情調和性的象征,特別代表了雙性戀和同性戀等性取向。在藝術家群中,普遍認為此花具有色情含義。馬蹄蓮很快成為美國重要畫家和攝影師作品中反複出現的主題,喬治亞·歐姬芙(Georgia O’Keeffe,1887-1986)乃其中的翹楚。從上世紀20年代至50年代,她一共創作了200多幅花卉作品,以極具挑釁的方式描繪了紫丁香、雛菊、鳶尾花、罌粟、甜豌豆、牽牛花、馬蹄蓮、蘭花、向日葵、玫瑰和三葉天南星(Jack-in-the-Pulpit,學名Arisaema Triphyllum)等。其中創作於20年代的十幾幅馬蹄蓮被定義為她最著名的作品,她本人也被譽為“Our Lady of the Lily” (馬蹄蓮聖母),藝術界認為馬蹄蓮優雅的曲線恰好是喬治亞自身形象的延伸。
我仔細觀摩了她的一係列馬蹄蓮畫作,發現構圖中有單朵花、雙朵花、甚至三朵花的,除了白色的馬蹄蓮,她還畫了黃色的馬蹄蓮。每朵花都畫的很大,性感而優雅,在構圖中占了主導地位,有的置於白色、灰色背景下,有的以鮮紅色為背景,或以柔和的粉紅為背景,有的畫作上還出現了一片色澤鮮亮的綠葉,溫柔地襯托嗬護著花兒。許多人認為她畫筆下的花都含有“性暗示”,她卻堅決予以否認,說道:“每個人都可以用許多方式去感受一朵花。你可以伸出手來撫摸它,也可以欠身去聞聞它的芳香,或者幾乎會不假思索地用嘴唇吻它,抑或將它獻給某人以取悅她。然而,很少有人會花時間真正去端詳一朵花。我將每朵花對於我的意義全都畫在了畫裏,我將它畫得足夠大,如此一來他人便能見我所見了。”
墨西哥著名畫家和壁畫家迭戈·裏維拉 (Diego Rivera,1886-1957)對白色的馬蹄蓮情有獨鍾, 將它們納入繪畫和壁畫中。上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他創作了《賣花人》(flower vendor)係列,充滿了象征意義。畫作裏的無數朵白色、綠白色或亮黃色馬蹄蓮整齊地排列著,從構圖和氣勢上都碾壓了賣花姑娘。大多數作品中裏出現了一個或兩個土著姑娘,她們身著傳統的墨西哥服裝,紮著烏黑的馬尾辮,有時麵對著觀眾,有時則背對著觀眾,一大束超大的馬蹄蓮使得姑娘(們)的身材相形見絀。即使畫中的姑娘麵朝前方,卻低著頭閉著眼,堅強地承擔起沉重的負擔。其中一副畫作裏出現了好幾個人物 ,站在中間的紫衣中年婦人背著一大筐花束,同時還把一些花遞給一位跪在地上背對著觀眾的少女。畫麵左側的一位小女孩抱著一大團潔白的百子蓮,她身旁的一位小男孩正在彎腰整理著馬蹄蓮花束。中年婦人的身後,一位中年男人露出了半張辛勞的臉。他們看似一家人,正在靠賣花來擺脫貧困的命運。
值得一提的是,近代在墨西哥隨處可見的馬蹄蓮和百子蓮的原產地都在非洲,是由歐洲殖民者傳入南美的。這兩種花卉極其適應墨西哥當地的氣候,在戶外生長得如火如荼。墨西哥城四周的群山上種植了大量的馬蹄蓮,隻供應給城內的居民。迭戈·裏維拉的以馬蹄蓮與墨西哥土著人物為主題的《賣花人》,既是對墨西哥本土文化之美的頌歌,也是對辛勞的土著人民的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