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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默默愛著,就是幸福

(2023-09-03 10:35:57) 下一個

大學裏有一位教國際貿易的黃老師,身材頎長,古文造詣極高,喜歡在講課時冒出幾句自創的五言詩或者七言詩。受了他的影響,我的某位師哥在大病初愈後,用古文寫了一封信給黃老師,胡亂縐了兩句:“近來一病欠舒適,體重減輕約兩斤”。

黃老師回信點評道:“過於直白,不妥。建議改為‘比來一病輕似燕,扶上雕鞍馬不知’,如何?”

師兄拍案叫絕。從此,黃老師詩名滿天下,我牢牢記住了老師的名言。二十多年來,每逢身體略有小恙導致體重下降,我總要把老師的這句原創吟誦幾遍,抒發一下情懷。

去年聖誕節期間流感肆掠,家人和身邊的朋友紛紛倒下。極少感冒的我也中招了,重咳一個月,大多數時間關在家裏,將暖氣開得足足的。

好容易熬到一月中旬,咳嗽止了,我將自己裹在厚厚的大衣裏,迎著料峭風寒,一邊在心裏默念著老師的詩,一邊朝附近的野地走去。我想大口大口地呼吸久違了的新鮮空氣,再順便觀察一下,新的一年最早開的野花有哪些。

走了很久很久,居然在一片蕭瑟之中撞見了野地裏盛開的英國雛菊(English Daisy,學名Bellis perennis)。它的植株很矮,湯匙形的葉子幾乎是貼地生長的,高出地麵的花莖不到15厘米。花莖上零零星星一兩朵單薄的小花朵,黃色的花芯,纖細的白色花瓣,花瓣邊緣透著淡淡的粉色。

英國雛菊是路邊常見的雜草,俗名為普通雛菊(common daisy)和草地雛菊( lawn daisy)。我平時隻在夏季注意到它們的存在,它們以星火燎原之勢,席卷了山野。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管英國雛菊叫野菊花,以為它們和中國常見的路邊菊(即馬蘭花,學名kalimerisindica)是同門兄弟。馬蘭花有白色和藍色兩種,白色的皚皚如雪,藍色的悠悠深邃,凡是在鄉野呆過一段時間的人,一閉上眼,夢裏總有淡淡的野菊香。

上小學前我曾在閩中山區的某小村莊呆過一小段日子,不時目睹外公戴著一頂破草帽,提著竹籃上山采草藥。我學著他的樣,也去采藥,用幹淨手帕包了滿滿的白色野菊花瓣回來,讓外公拿去泡菊花茶。外公卻搖搖頭,說菊花茶不是這樣製成的。

當時我和兩個舅舅一起住的二樓格子間裏掛著一幅人體經脈圖,外公偶爾上來,指著圖,告訴我一些難懂的醫學名詞,我呆呆地聽著。大概發現我沒有學醫的慧根吧,他很快放棄了,也不傳授我任何草藥知識,任由我一天到晚在外麵瘋玩。我穿著漂亮的花裙子,在田地裏跑得大汗淋漓。野菊花到處可見,素麵朝天,燦爛若星,哪裏有泥土,就在哪裏茁壯成長,像極了生命力旺盛的鄉下孩子。

回城上小學後,隻是偶爾在公路兩旁的空地裏見過野菊花,夢裏的花香漸漸淡了。

大學畢業幾年後,我終於下決心去北歐留學。拿到碩士文憑後不久,我收到了加拿大移民紙。即將開始新一輪遠征的我,在離開北歐前特地去了一趟北極圈。我來到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上,坡上一片花的海洋,從山腳到山頂,綿延幾百米,仿如一片世外仙境。野菊花也夾雜在這些野花中,不張揚,卻又自信地開著小小的花朵。那一刻,忽然覺得,自己的生命力也似野菊花那麽頑強。給我一點立身之地,我就使勁地往土裏鑽,哪怕鮮血淋漓,也要任性地綻放芬芳。

我最終把家安在了溫哥華,這裏戶外長著很多野菊花,每年三月至九月是盛花季。直到今天,我才搞明白,生長於北極圈和北美的那些野菊花,不是小時候見過的馬蘭菊,而是原產於歐洲和西亞的英國雛菊。雛菊在中國沒有野生分布,國人引進它用來作為春季綠化點綴,所以不可能有大麵積的雛菊地,更不會有一望無際的特別大的雛菊地。

野地裏的英國雛菊是一種入侵性較強的雜草,花瓣單薄,顏色比較單一。園藝師們通過雜交,培育出一係列顏色豐富的重瓣園藝品種,中國引進的多為園藝種,見過野生的英國雛菊的國人應該不多。舒婷的那句“我說小雛菊都閉上了昏昏欲睡的眼睛,你說夜來香又開放了層層迭迭的心”,應該指的是重瓣園藝品種。她在鼓浪嶼海灘上見到的一束紮著紅手絹的雛菊,擺在某人熱淚盈眶信手寫下的“我愛你”這三個字旁邊(詳見詩歌《我愛你》),估計也是園藝品種。草地上的野雛菊又矮又小,不盈一握,是很難用紅手絹紮成一個花團的。

(園藝雛菊)

盡管園藝雛菊五彩繽紛耀眼奪目,我更愛素雅的野生英國雛菊。它是席慕容在歐洲留學期間揮筆寫下的鄉愁,有一種夢中的白。花開時節,海月深深,旅人窒息於湛藍的鄉愁裏。它還是歐洲少年心中的一抹純粹的單相思,漸行漸遠還生,隻默默愛著,就是幸福。

我研究了一下關於雛菊的英國詩歌史,發現最早吟誦它的是英國詩人傑弗裏·喬叟(Geoffrey Chaucer,約1340年—1400年),之後的大詩人斯賓塞(1552-1599)、莎士比亞等似乎對它沒有什麽特別的偏愛。莎士比亞(1564-1616)的幾部作品裏,對雛菊的描寫是蜻蜓點水式的,比如,《愛的徒勞》第四幕第二場的《春之歌》(Song of Spring),“當雛菊開遍草地/藍的紫香堇 白的美人衫/還有布穀碎米芥吐蕾嬌黃/將牧場點綴成一片歡欣景象”(When Daisies pied, and Violets blue/And Lady-smocks all silver-white/And Cuckoo-buds of yellow hue/Do paint the meadows with delight.),莎翁隻是點到了草地上的幾種包括雛菊在內的春花。《辛白林》(Cymbeline)第四幕第二場,路歇斯(Lucius)提議:“讓我們找一塊雛菊開得最美麗的土地,用我們的長矛和闊頭槍替他掘一個墳墓。” (let us find out the prettiest daisied plot we can/And make him with our pikes and partisans/A grave) 。《哈姆雷特》(Hamlet)第四幕第五場,瘋瘋癲癲的奧菲利亞(Ophelia)拿著一束花,將其中一些分給王後格特魯特(Gertrude):“這是給你的芸香…… 這是一朵雛菊,我再給您一些紫香堇……”(There’s rue for you …… There’s a daisy. I would give you some violets……)。第四幕第七場,王後在敘述奧菲利亞之死時,說:“她來到那裏編織美妙的花環,用的是剪秋蘿、蕁麻、雛菊和野紫蘭。” (There with fantastic garlands did she come Of Crow-flowers, Nettles, Daisies, and Long Purples.)“雛菊”在這兩部作品裏隻是一種花名。 《兩貴親》(Two Noble Kinsmen)的第一幕出場曲,花童們唱:“雛菊無味,但最古典”(Daisies smell-less, yet most quaint),莎翁總算提到雛菊是無味的。詩歌《魯克麗絲失貞記》(The Rape of Lucrece),莎翁用雛菊來形容女主人公的玉手:“她的另一隻纖手,在床邊靜靜低垂,映襯著淡綠的床單,白淨嬌美,如草地上的四月雛菊”(Without the bed her other faire hand was/On the green coverlet; whose perfect white/Show'd like an April Daisy on the Grass.)

莎翁愛花如癡,有著豐富的植物學知識,卻不願大費筆墨來寫雛菊的形、色、香。莎翁之後,雛菊在17、18世紀的英國詩壇仍沒有一席之地。直到18世紀末,蘇格蘭著名詩人羅伯特·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在犁地時,不小心將一些盛開的雛菊連根刨起,憐香惜玉的他馬上為雛菊寫了一首挽歌,這才奠定了雛菊在詩壇的崇高地位。從此,包括華茲華斯(1770-1850)在內的後世詩人無不熱情洋溢地讚美雛菊。

野雛菊是極其粗賤的,遇到稍微溫暖一點的冬天,它們會在最寒冷的季節先於其它的野花開放。初春時節的嫩葉可以用來涼拌色拉,花蕾和花瓣也可入饌,或拌色拉,或煮湯,或放進三明治。水土濕潤的地方,它可以長得豐盈,但同時不懼幹旱和狂沙。有時,它長在大路兩邊,被汽車碾壓著,卻兀自燦爛著,帶著對生命的熱愛,在風中笑彎了腰。

如果不是這回久病初愈,想到戶外呼吸新鮮空氣,我恐怕會錯失了第一撥綻放的野雛菊。我彎下腰靠近它們,嗅著若有若無的淡香,精神仿佛也抖擻了許多。幻想著用它來泡水,看它在杯中慢慢展開,變成一簇溫柔的菊花;幻想著用它來做菊花枕,夜夜枕著花香入眠……

但我最終沒有舍得將花兒一朵朵摘下。把它們留在草地上,才能創造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相遇的奇跡,才會相信紅塵中的分分合合兜兜轉轉之後,最美好的時光和刹那間的心動,都留在了雋永的記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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