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溫哥華見到了不少罌粟科（Papaveraceae）植物，它們中的大多數原先是從外麵的世界引入本地作為園藝花的，某些品種後來逃逸到荒野，重新成為自由自在的野花。我曾經在多篇劄記裏寫下了這些罌粟科的野花，包括罌粟屬 （Papaver）的歐洲虞美人（common poppy, 學名Papaver rhoeas）、白屈菜屬 （Chelidonium）的大白屈菜（Greater celandine，學名Chelidonium majus），花菱草屬 （Eschscholzia）的加州花菱草（California poppy, 學名Eschscholzia californica ）、綠絨篙屬 （Meconopsis）的歐洲綠絨蒿（Welsh poppy，學名Meconopsis cambrica）等。
這些荒地上的野花展現出十足的魅力，豔麗的花瓣吐露著熱烈的心思，仿佛當初從花園裏的紛紛出逃是一個蓄謀已久的計劃。以下的幾種罌粟科園藝花，目前沒有逃逸的跡象，不知將來是否會仿效它們的遠親呢？現記錄如下：
一： 東方虞美人（Oriental poppy, 學名Papaver orientale）。原產於高加索、土耳其東北部和伊朗北部的多年生罌粟屬植物，植株全身被毛，有著粗糙的羽狀複葉，非常耐寒，五六月開花。碩大的花朵通常由六片紙質花瓣組成，直徑約20厘米，以鮮紅色居多，在耀眼的陽光下非常奪目。偶有粉色、杏色和白色品種，唯一的缺陷是枝不堅挺無法做插花。如今苗圃裏出售的多為雜交係列。
二：大紅虞美人（great scarlet poppy，學名Papaver bracteatum），是東方虞美人雜交係列的親本之一。比起身高不足一米的東方虞美人，大紅虞美人的花枝堅硬直立，高一米多。因植株本身不含嗎啡，上世紀七十年代美國政府提議將其作為土耳其罌粟（Turkish opium poppy,學名Papaver somniferum）的替代品。
三：羽毛罌粟（plume poppy，學名Macleaya cordata），博落回屬草本植物，我在戶外散步時隻見到一株。此草仿如一名身長玉立的妙齡女子，穿著由粗糙大裂葉織成的橄欖色綠裙，手執一根細長的由白色小花組成的“羽毛”，在夏風中微微晃著悠著。
博落回是個有趣的名字，乃“簸羅回”和“薄落回“的諧音。簸羅回是北魏時期的樂器大角，植物以此為名，指的是吹奏該植物幹燥後的空心管時發出的聲音類似大角。
在古代戲曲中，常用“薄落”一詞來形容科場失敗後頹喪不得誌的樣子。“薄落回”讓我想起餘華的小說《古典愛情》：書生在趕考途中與小姐邂逅，兩情相悅，留下了“不 管榜上有無功名，都請早去早回”的諾言。書生落榜，自愧無顏見小姐，但又不敢打破兩人的誓約，於是重回相遇的老地方。但見斷井殘桓，小姐已不知行蹤。三年後書生再度進京趕考，又铩羽而歸。經過小姐曾經住過的城鎮，目睹了人吃人的一幕。在這之後，他發現了小姐，可惜為時太晚，小姐已淪為“菜人”，一條腿被砍斷，身上血淋淋的。痛苦萬分的小姐請求書生了結自己的性命，書生不得已為之，三年來積累的思念，到頭來一刀刺下。書生將小姐的屍身擦淨後，用手指挖了一個土墳，又折了許多枯樹枝填在坑底和兩側，將小姐埋了。數年後書生再次進京，此時的他功名之心四分五裂，落榜後全無愧色，十分平靜地踏上了歸途。他去為小姐收墳，扒開墳塚，發現被埋葬的小姐身體長出了新肉。書生用土將墳蓋上，深信小姐不久便會複活。第二日夜，寒月升空，小姐果然到訪，神色悲戚，道：“ 小女本來生還，隻因被公子發現，此事不成了。”說罷，小姐垂淚而別……
哎呀呀，如此令人寒毛直豎的“人鬼情未了”橋段，打破“定情-磨難-金榜題名-團圓”的中國傳統愛情公式，不妨將《古典愛情》改名為《薄落回》吧。這種來自中國的同名草藥，以其寬約20厘米的綠色大裂葉和超過兩米的頎長身姿吸引了西方人獨特的審美眼光，用來取代流行的蜀葵（Hollyhock，學名Alcea rosea）、喬派草（Joy-Pye weed, 學名Eupatorium purpureum，即紫苞澤蘭）和翠雀花（larkspur ，學名Delphinium grandiflorum），成為別具一格的高大細長的背景植物。不過這個有毒的植物性子太野，無法與其他多年生植物和睦相處，稍微不加控製，便會擠占別人的生存空間，將自己的根莖纏繞在其他植物的根係中。最好將其移至一個無人打擾的角落，花謝時不留籽，每年春天再鏟掉一些根莖阻止其蔓延，讓其在自己的“領地”裏飄飄乎如遺世獨立，散發出宋詞的韻味，豈不美哉！
四：夏威夷刺罌粟（Hawaiian Prickly Poppy，學名Argemone glauca），這種刺罌粟屬植物外表似大薊，藍綠色羽狀深裂葉帶有白色的葉脈，葉麵覆蓋著小刺，葉緣有較大的刺齒。直立莖上布滿淡黃色的刺，一旦被外力損壞，植株就分泌出黃色的毒液。把自己化成披甲帶胄又含毒的“怪物”，估計是為了防範動物的啃食。莖頂的白花卻無限嬌柔美麗，每朵花的直徑約8厘米，有 6 枚寬而精致的褶皺白色花瓣，花心內排列著無數橙黃色雄蕊和深紫色裂片柱頭。每朵花隻開放一天，然後產生多刺的長方形的種子莢，成熟時變成深棕色，在尖端裂開釋放出微小的種子，輕盈無聲，隨風飄飛無痕。這種花在夏威夷很常見，多生長在島嶼背風側的低海拔到中等海拔的幹燥地帶，隻要陽光充足，生命便年年輪回。
五：加州樹罌粟（California tree poppy，學名Romneya coulteri），也叫Coulter's Matilija poppy（庫爾特的馬提裏亞罌粟花），以紀念愛爾蘭植物學家和探險家 Thomas Coulter。這種大罌粟屬（Romneya）植物像一叢小灌木，高達兩三米，如身著蠟質灰綠色軍裝的士兵，守衛著腳下那片祥和的土地。莖頂的白色花由六片褶皺的花瓣組成，每片花瓣長達10厘米，花心可見無數黃色的雄蕊。加州所有原生的花草中，隻有一種叫“玫瑰芙蓉”（rosemellow, 學名Hibiscus lasiocarpos）的木槿屬植物的花朵大過它。不識風情的人會把樹罌粟花形容為巨大的“荷包蛋“花，我卻認為，它們是模擬銀河裏的燦爛星辰開出的花。
六：血根草（Bloodroot，學名Sanguinaria canadensis）。Sanguinaria canadensis是血根草屬裏的唯一物種，長在美加東部未受人類文明幹擾的陰濕林地裏。植株的所有部分滲出的是紅色的有毒液體，尤以根部最為明顯，故而得名，北美的原住民用血根草製作紅色或橙黃色染料。每年春天雪化後，三角草（hepatica，獐耳細辛屬）和血根草是東部林地裏最早盛開的兩種野花，花期一般在四月初，延齡草（Trilliums）和其他野花則緊隨其後。這些林地野花把重新複蘇的森林點綴得分外美麗，而且生長方式也很奇特。就以血根草為例，每個花莖隻有一朵單花，花莖從地裏冒出時，被一片基葉緊緊包裹著。淡綠色至灰綠色的掌狀葉比花梗短，開花時才慢慢展開。5厘米的小白花有8至16片細長的花瓣，花心鵝黃色，花兒隻在陽光下開放，在夜間或陰天合閉。每朵花在授粉後一兩天落下，整個植株的花期隻持續兩周左右。花朵褪去後，扇形裂葉繼續生長，最終長到20厘米寬，頗有觀賞價值。紅色或黑色的圓形種子在夏天成熟，成熟時種子莢裂開。種子外表附著一種看上去像白色糖霜的油質體（elaisome），內含蛋白質和油脂，常可吸引螞蟻。螞蟻們將這些種子搬回老巢，吃掉油質體後，種子被扔到蟻巢內的“垃圾堆”裏，受益於這些豐富的培養基，最終發芽。
這種短生類早春植物，生命宛如一場清淺的心事。仿佛是昨日，林間的一切還籠罩在冰雪下。一夜之間春風拂來，殘雪消融，無數小芽爭相發出，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最燦爛的綻放，然後退出盛夏的舞台。世上難得有這樣不計較生命長度、掏心掏肺對你好的事物了，遇上了，就好好珍惜這淺淺的緣吧。
溫村的其他幾種罌粟科園藝花，生命周期雖然長一些，花季卻不長，兩到四周不等。可見人類與各種植物的情深緣淺，完全是造物主安排的。合適的氣候和環境，合適的地點，陌上花開，愛人，你可緩緩歸矣。有些人愛你年輕時嬌美的容顏，有些人愛你至誠的靈魂，給我一個深深的緣由，讓我陪伴你一輩子。
情深情淺全在真，緣深緣淺全在心，而不在於相遇的早晚和長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