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那個有毒的魚美人

我是一條卑微的小魚，和一群同樣默默無聞的小魚生活在一起。因為沒有龐大的身軀，我們不敢暢遊於大海，所以選擇了一條安靜的小河。如果有一天我長大了，會試著遊向大江，最終遊到大海裏與浪濤搏擊一番。對於一條魚來說，這個誌向已經很遠大了。

可惜無論怎樣努力，我的身長始終不能突破三公分，所以一直呆在這條波平如鏡的小河裏。一片滑落在水麵的葉子曾輕輕告訴我：魚的記憶隻有7秒鍾，7秒之後所有的前塵往事都煙消雲散，一切又都變成新的了。我對此將信將疑，一方麵，我始終不記得自己的年齡，記不清今日頭頂上的粼粼波光是否和昨天的一樣明亮，這是失憶症患者常有的表現。另一方麵，我卻始終無法忘記那首飄蕩於水麵上的情歌：“我願意是急流，是山裏的小河，在崎嶇的路上、岩石上經過……隻要我的愛人是一條小魚，在我的浪花中快樂地遊來遊去。”我的夢中不時閃過一個模糊的畫麵：有位林中的仙子下河遊泳，我輕輕地用嘴啄了一下她的腳丫，她驚叫一聲，趕緊逃上岸。— 當然，我睡覺時也是睜著眼睛的。

我對以上這些矛盾現象的解釋是：因為腦容量不夠，一條小魚隻能選擇性記憶。忘掉瑣碎、痛苦和無常，隻記取“魂夢依稀與君同”便已足夠。

把所有的生命和信念都交給純淨的水，我就不覺得孤單，而且大部分時間我是自在的。做好幾點基本防範，我就有足夠的安全感。首先，我要提防小河裏的那些大魚，它們“啊嗚”一口，我還不夠它們塞牙縫的。於是我專門撿細小的石縫為家，家門口長著碧綠的水草作為掩護。大魚被蒙蔽了，從我頭上傻乎乎地遊過去。還有，我絕對不能被人類的漁網套住，如果不小心被網獲了，他們不會把我重新放入水中，而是把我醃漬了配飯吃。我和眾小魚們商量好了，如果哪天一時大意鑽進了大漁網，大夥兒要齊心朝著同一個方向掙脫，再用鋒利的牙齒把網咬破。

有一天，一團雲影映在了水麵上，我好奇地用嘴去拱，忽然飛來了一隻翠鳥。她有著一雙斑斕的翅膀，無拘無束地掠過水麵。我不禁羨慕起她來，因為她能夠翱翔於比大海更加廣闊的天空，而我隻有一條在水裏遊弋的尾巴，永遠上不了岸。

她發現了我，與我聊起天來。她告訴我，她是一隻從未來隧道穿越回古代世界的神鳥。公元二十世紀，也就是她生活的那個年代，整個世界早已被人類文明汙染。幾乎所有的江河湖海被人類糟蹋得差不多了，魚群大量滅絕。即使我僥幸活著，每天呼吸困難，吞下的是腐爛的食物，肚子裏裝滿了髒物。

我完全驚呆了，這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方式，而且我也不忍心瞧見同伴們的屍體漂浮在髒兮兮的汙水上。神鳥飛走後，我趕緊把這個恐怖的預言告訴了一起玩樂的小夥伴們。我們決定離開水麵，做一隻可以在岸上行走和飛翔的魚。

我們耐心地等啊等，終於等到某個仲夏夜，上帝不小心打了一個盹，我們利用這個難得的時機使勁一躍，盤踞在岸邊的一叢叢纖細的草本植物的莖幹上，化身為一朵朵黃豆大的小花。花朵的形狀像小魚，有一個鼓鼓的肚子，還有一條尖尾巴, 一張撅著的俏皮小嘴，下唇上橙色的小斑點清晰可見。第二天清晨，一位牧童騎著牛兒經過，牛兒以為遇見了仙草，迫不及待地咀嚼了幾口墨綠的細葉，竟然口吐白沫，出現了輕微的中毒症狀。牧童嫌棄地稱我們為“yellow toadflax”(黃色蟾蜍亞麻)，意指此草的葉子和外形酷似亞麻（flax），奇形怪狀的花朵就像醜陋的蟾蜍。

中國的文人們賦予我們一個浪漫的名字“柳穿魚”，還把這個名字用作書法術語，比喻應用啄法的短撇。如形、影、彤、彬諸字，其右側的豎三撇，須有仰、平、覆三種有變化的筆勢，似三條小魚，用柳枝穿連起來。

劃時代的瑞典植物學家林奈將我定名為“Linaria vulgaris”，柳穿魚屬（Linaria）在歐洲、亞洲和北非的溫帶地區大約有150個物種，以地中海地區最富多樣性。我最終被歸在車前科的金魚草（Antirrhinum）大家族，甚至有人叫我“小金魚草”。我們和金魚草的花形比較相似，上唇二裂，下唇三裂，喉部往往異色，可以用以下的小技巧區分開來：

其一：輕輕觸碰金魚草的上下唇，會一張一合地“說話”，金魚草的花朵長得更像龍頭，因此也被稱為“龍頭花”（snapdragon）。- 這是最簡單的區分柳穿魚與金魚草的方法。

（金魚草，也叫龍頭花）

 

其二：柳穿魚的葉片多數互生，少數品種下部輪生，上部互生。 金魚草的葉子基部對生，上部成螺旋狀互生。

其三：柳穿魚的花期在7月至10月，金魚草的花期從五月至七月，如果分期播種，可以從春到秋不斷開花。

我們柳穿魚屬的兄弟姐妹們隨著早期的歐洲移民一起來到了新大陸，許多品種從花園逃逸到野外歸化，某些甚至成為雜草。比如在加拿大BC省內陸，yellow toadflax和蒲公英一樣的臭名昭著，侵占著農田和牧場，除也除不盡，不適合家養和做插花。而另一種歸化了的紫花柳穿魚 （purple toadflax, 學名Linaria purpurea）卻是庭院裏最好的見縫插針的多年生草本花卉，細葉，腰身纖弱，莖頂次第開放的紫色花微小到不足一厘米。紫花柳穿魚不擠占空間，卻用一寸迷離的紫色從下至上將古老的記憶暈染開來，是否讓你想起一張張似曾相識的麵孔？

（紫花柳穿魚）

 

花園裏最常見最受歡迎的柳穿魚品種是一年生的摩洛哥柳穿魚（Moroccan toadflax，學名Linaria maroccana），花色最為豐富，紫、紅、白、粉、橙等不一而足，甚至出現了株高20厘米左右的矮化品種。凡是親手種植過摩洛哥柳穿魚的園藝愛好者，都把那一朵朵精致的小花看成了安徒生童話裏的美人魚，她因熱烈的愛情主動褪下了鱗片，不顧一切地躍出水麵，心甘情願擱淺在海邊的一株株輕盈的小草上。王子啊，今夕何夕，得以相見，請不要匆匆一麵就轉身離開。我可以為你無視世間的流言蜚語，也可以為了愛人的幸福再次犧牲，重新沉入那翻滾著白沫惡氣衝天的海洋……

（摩洛哥柳穿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