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倫斯的迎春花

閱讀英國作家D.H Lawrence的幾部小說時，我注意到他寫了一種叫“yellow jasmine”的野花。我的第一個反應是 – 黃素馨，某些中譯版也是這樣翻譯的。

來到溫哥華後，我才識得藤本的素馨花，本地最常見的是耐寒的Jasminum officinale，也被國人稱為“素方花”。素方花的藤蔓動不動就爬到四五米高，幾乎是一夜之間，朵朵白色或粉色的五角星星花就開了，一朵挨著一朵，濃鬱的芬芳隨著夏風飄得老遠，讓人覺得回腸蕩氣。據說同在夏季開花的還有意大利素馨（Jasminum fruticans）和小黃素馨（Jasminum humile），花色金黃，散發著淡香，聞之，像喝了清甜的果子酒，輕飄飄地情不自己。黃色素馨花在溫哥華比較小眾，我至今無緣得見。

（素方花）

  

（意大利素馨）

（小黃素馨）

聯係小說的上下文後，我發現勞倫斯筆下的“yellow jasmine”是一種在早春開放的野花。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的第八章，康妮在三月份的一個刮風天去林子散步，打算去看守林員屋後的水仙花（daffodil）。一路上，她發現番紅花（crocus）、小白屈菜（celandines）、銀蓮花（anemones）、報春花（primrose）、紫香堇(violets)等迎著寒風盛開。她走到樹林盡頭的空地時，終於看到了守林員的綠色石頭小屋，緊閉的門邊，有一些閃著黃色的光輝的“yellow jasmine”。

很顯然，這些yellow jasmine並非在夏季綻放的黃素馨。我從網站上查閱到，英國早春開花的素馨屬植物是Jasminum nudiflorum，即原產於中國的迎春花。 1844 年，蘇格蘭植物學家 Robert Fortune 將迎春引入英國，迎春雖無香，卻給色彩單調的早春帶來一絲嫵媚和喜悅，很快就在歐美的花園中流行開來，並逃逸到戶外呈半野生狀態。《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故事情節多發生在一戰前後，那時迎春花灌木已經出現在了被人類文明包圍的英國林地裏。為了與夏素馨區別開來，當代的園藝家稱迎春為winter jasmine (冬素馨)，並用yellow jasmine泛指花期在夏季的黃花素馨，因此我才對勞倫斯筆下的yellow jasmine產生了歧義。

（迎春花）

外來的迎春花與英國森林裏的其他野花一起喚醒了查泰萊夫人的情欲，在勞倫斯的另一部小說《彩虹》（The Rainbow ）裏，迎春花給還失意的女人帶來了希望，並傳遞著情愛。第二章，“但有一天早上，迎春花的一束光抓住了她（莉迪亞），從那以後，白天與黑夜，她的心被灌木叢中的畫眉鳥沒完沒了的鳴叫敲打著，以至於不得不提高聲音與之對抗。”…… “但是一個充溢著芫花的芬芳的陽光明媚的日子來了，當蜜蜂在黃色的番紅花中翻滾時，她忘卻了，她覺得自己像另外一個人，一個全新的非常快樂的人，而不是她自己。但她知道這種感覺是脆弱的，因而感到害怕。牧師把豌豆花放進番紅花裏，讓他的蜜蜂滾進來，她笑了。”

（But then one morning there was a light from the yellow jasmine caught her, and after that, morning and evening, the persistent ringing of thrushes from the shrubbery, till her heart, beaten upon, was forced to lift up its voice in rivalry and answer.

 

……

But a sunshiny day came full of the scent of a mezereon tree, when bees were tumbling into the yellow crocuses, and she forgot, she felt like somebody else, not herself, a new person, quite glad. But she knew it was fragile, and she dreaded it. The vicar put pea-flower into the crocuses, for his bees to roll in, and she laughed.）

以上段落中的mezereon tree（梅澤倫樹）即歐瑞香（學名Daphne mezereum），因花期在二月，又被稱為二月芫花。蜜蜂與番紅花的互動，豌豆花與番紅花通過蜜蜂雜交，都是一種性隱喻。作者想說明的是，當迎春花驅散了波蘭寡婦莉迪亞內心的抑鬱後，她的性欲複蘇了，性幻想讓她得到了短暫的快樂。這段描寫為接下來的莉迪亞與英國農夫湯姆的結合做了鋪墊。

第六章，“他（威爾）再次環顧寒冷、灰蒙蒙的下午。 他自己是那麽輕柔、溫暖、閃著光芒！ 蓋在牛奶壺上的碟子裏有兩枝迎春花。 他想知道是誰留下了這個標誌。”……   “ ‘有人來過，發現門鎖著’， 他提著托盤上樓時說。 他給了她(安娜)兩枝迎春花。 她笑著從床上坐了起來，孩子氣似地把花兒係在睡裙的前襟處。”

(He looked again round the chill, grey afternoon. And he himself so soft and warm and glowing! There were two sprigs of yellow jasmine in the saucer that covered the milk-jug. He wondered who had been and left the sign.

……

"Somebody has been and found the door locked," he said when he went upstairs with the tray. He gave her the two sprigs of jasmine. She laughed as she sat up in bed, childishly threading the flowers in the breast of her nightdress.)

迎春花的出現，既交代了戀愛季節，又是愛的傳媒。

在溫哥華，連翹的種植數量遠多於迎春花。兩者同在早春開花，外形相似，不時有人搞錯了，寫迎春花時，會出現“四瓣花”之類的描述。其實擁有四瓣花的是連翹，迎春花是五瓣或六瓣的，而且迎春的花期早於連翹。

（連翹，四瓣花）

 

記得幾年前的一個聖誕節，原本預報會下雪，孰料早上醒來，卻見一道明亮的金色陽光溫柔地撒在大地上。我在溫哥華生活了十幾年，第一次碰到不下雪的聖誕節，感到很興奮，趕緊走出戶外。在一條僻靜的小巷裏，一堵由迎春花的褐色老枝組成的花牆吸引了我。花牆將近兩米高，三米寬，迎春 光禿禿的花枝低垂而下，偶爾有嫩綠色的新枝夾雜在貌似枯萎的老枝間。暖冬催花開，迎春花的花期提早到聖了誕節，很多花兒半開了，花瓣上沾著昨晚留下的晶瑩的雨露。還有無數花骨朵爭相鼓脹著，似乎在暗自比賽，看誰最先展開嬌羞的容顏。

天空很藍，白雲悠悠，對植物極其敏感的我在這條走了無數遍的熟悉的路段悟出了一個真理：迎春雖不如櫻花和牡丹那麽熱烈嫵媚，卻學會了在生命的滄桑和困苦中收放自如，或細枝直立，或拱形下垂，或麻纏披散，花色金黃，端莊秀麗，氣質非凡 — 做女人也當如此！

[采薇兒]

小鹿一定是像迎春花一樣讓人眼前一亮的才女啊，謝謝你的文章。

[雪中梅]

"天空很藍，白雲悠悠，對植物極其敏感的我在這條走了無數遍的熟悉的路段悟出了一個真理：迎春雖不如櫻花和牡丹那麽熱烈嫵媚，卻學會了在生命的滄桑和困苦中收放自如，或細枝直立，或拱形下垂，或麻纏披散，花色金黃，端莊秀麗，氣質非凡 — 做女人也當如此！"
欣賞了，平安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