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在打造星星花園時,擺進了許多星星狀的花草,卻偏偏忘了我 — 東部藍星花(Eastern Bluestar)。
我的學名是柳葉水甘草(Amsonia tabernaemontana),夾竹桃科,原生於美國東部,有著幹淨迷人的長矛狀葉和淡藍色的星狀小花。你可以在陽光充足的潮濕林地、河岸、荒原等處見到我的身影。我全身分泌出的白色乳膠汁液微毒,鹿和野兔不敢咀嚼我的枝葉,隻有紅喉北蜂鳥(ruby throated hummingbird)、蜂鳥鷹蛾(hummingbird moth)、大木蜂(carpenter bees)和蝴蝶迷上了我的散發出迷人幽香的花朵,飛來吸食花蜜。
我整潔的樹葉酷似溫柔爛漫的柳葉,初春時為檸檬綠,幾番秋雨後變成金黃色,點綴著落寞的荒野。人們完全可以把我作為畫龍點睛的一筆,放進草地公園、草原花園、濕地和野生動物園,與草原福祿考(prairie phlox)、賽藍靛(false indigo )、吊鍾柳( beard tongue)等漂亮的野花相依相伴。我一點也不嬌氣,極少生病,五月份一簇簇藍星星花開在枝條頂端,無懼風吹雨打,一心渴望著愛情,不知青春年華要花落誰家。
可是為什想起我的人寥寥無幾呢?難道我是銀河裏最暗淡的那顆星星變的?
我去翻閱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 的詩集,想看看這位住在美東的精通園藝的詩人有沒有提到東部藍星花。她二十幾歲起就閉門不出,每天種花、烤麵包和寫詩。她一生寫了1800多首詩,超過三分之一的詩歌及接近一半的信件提到了她最喜歡的野花,包括雛菊、龍膽之類的傳統花卉,以及她家溫室裏的異國梔子花和茉莉花。
艾米莉將她對植物的熱情同她的詩歌創作聯係起來。她在14歲時就匯編了一本植物壓花冊,封麵是皮質的。寫詩的時候,她還在阿默斯特學院(Amherst Academy)學習植物學和拉丁語課程。 我相信她的詩歌裏的各種植物都有特定的文學和精神含義。比如她把茉莉花(jasmine)和女貞(privet)壓花擺在植物標本集的第一頁,這兩種植物風馬牛不相及,茉莉是一種花,女貞是一種籬笆樹,通曉林奈的植物學分類理論的艾米麗非要把兩者擺在一起,是否用來隱喻她今後的人生之路呢?茉莉是激情和詩歌的象征,女貞代表了隱私(privacy, 同privet相近),艾米麗最終成為了一名隱士,隻靠詩歌與書信與親朋好友保持聯係。
盡管幽居深閨終身不嫁,她的內心偶爾也澎湃著情欲。那首《神化》(Apotheosis)就充滿了性暗示:
慢慢來吧,伊甸園!
未使用的嘴唇,害羞地,
啜飲你的茉莉花
像暈倒的蜜蜂,
到達了他的花,
圍繞她的房間哼唱,
數著他的花蜜 - 進入,
在香脂中迷失了!
(Come slowly, Eden!
Lips unused to thee,
Bashful, sip thy jasmines,
As the fainting bee,
Reaching late his flower,
Round her chamber hums,
Counts his nectars — enters,
And is lost in balms!)
詩歌標題“Apotheosis”一語雙關,除了“神化”,還有“達到高潮”的意思。茉莉花是激情的象征,也是一種有性繁殖植物,需要靠蝴蝶和蜜蜂等昆蟲進行傳粉繁殖。蜜蜂來吸茉莉花室的蜜,讓茉莉花繁殖,它們之間是有性愛的。
她還寫了一首詩《做一個草原》(To make a prairie):
做一個草原
需要一枝三葉草和一隻蜜蜂,
一枝三葉草和一隻蜜蜂,
再加夢想。
單靠夢想也能做到,
如果蜜蜂很少的話。
(To make a prairie
it takes a clover and one bee,
One clover, and a bee.
And revery.
The revery alone will do,
If bees are few.)
詩中的三葉草具有女性特征,授粉的蜜蜂是男性,男女結合可以繁衍出一個草原。可是如果沒有男人,女性單靠想象力也能創作出藝術的草原。這首短詩反映出艾米莉是女權主義者,堅強的她沒有被失戀打到,還在自己的詩作中大膽吐露愛的痛苦、失落與無望。
我讀完了艾米莉的大多數詩篇,大約統計了一下,發現她600多次提到了植物,其中包括350多種鮮花。玫瑰是最常見的,51次被提及,其次是雛菊、三葉草、黃水仙和毛茛。
她明明見過我的,卻一個字也沒寫……
夜,好安靜,我悄悄仰起頭,望著銀河裏最暗淡的那顆星星發呆。
它是否和我一樣,內心擁有炙熱的情感,卻不會說話,不會寫詩,注定不被理解,要孤獨地過一輩子呢?
人們常說,世界上的人和花草全是天上的星星下凡變的。是不是最無光彩的星星們都變成了被人忽視的殘障人,或者變成了湮沒無聞的藍星花呢?
我問上天,他微微笑著,建議我看看那部幾年前獲獎無數的冷門波蘭影片《星星與乳房》。片中的主人公馬特烏斯(Mateusz)是一個無法站立行走、不會說活和生活不能自理的腦癱,但他又和大部分殘疾人不同 —他是一個有自己意識的人。他認為星星與乳房是上帝的兩個傑作。父親叫他認星星,看星星綻放,又像星星一樣離開了他。乳房代表了他的情欲意識,他喜歡偷偷觀察女人的乳房。少年時代的他暗戀著鄰家的小女孩,成年後被年邁的母親送進療養院後,新來的一個女孩用自己的乳房滿足了他短暫的歡愉,接著辭職離開了他。馬特烏斯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才向人們證明他是個智力健全的人,不是“一棵蔬菜”。院長想要把他轉移到別的養護中心,因為目前的養護中心是專門為那些有智力缺陷的人準備的。院方為馬特烏斯準備了一場測試,他不想離開,故意不回答問題。當其中的一個專家嘲諷“他是個智障”,他選擇了不再忍受,從輪椅上滾下來,艱難地站起來,用父親教他的方法拍桌子表示憤怒。他的因殘疾而扭曲變形的拳頭落在桌上的那一刻,我流下了眼淚……
上天接著說,即使暫時被忽視,我也是一顆星星,是上帝的傑作啊!馬特烏斯仰望著星星,內心是完整、安靜和快樂的。如今我從空中落下,變成了東部藍星花,借著自己的存在告訴世人: 風、水、天空、雲朵都是可以觸摸的。鈴蘭、三色堇、甜豌豆、風信子、廚房裏烤麵包的香味……生活的點點滴滴皆可入詩。這個世界上有著比星星和乳房更偉大的事,那就是你我之間真誠的尊重和理解,哪怕一個眼神,一個微笑。
請記住我吧,我是獨一無二的東部藍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