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走後,園中一片荒蕪,隻有她當年親手植下的情花越來越茂盛。每到秋天,如同變魔術似的,幾乎一夜之間,雜亂的草地上忽然冒出一朵朵粉紫色的漏鬥型的花。開花的時候,你根本看不到一片遮蓋或襯托的葉子,這種酷似番紅花的花朵擠占了成片的空間。
柯林斯(Corinth)本地沒有人知道這是什麽花,有人叫它“裸女”(naked lady),開花時片葉不遮,不就像一群出浴的裸女嗎?有人則叫它“草地番紅花”(meadow saffron)或秋番紅花(autumn crocus),以為這花與春天隨處可見的番紅花是同一類,隻是花期不同而已。如果你仔細觀察,會發現此花有六個雄蕊,而番紅花隻有三個雄蕊,它們是完全不同的植物。
這花來自她的家鄉科爾喀斯(Colchis)- 黑海沿岸的一個蠻荒的王國,傳說中的金羊毛就在那裏的聖林裏,有一條火龍看守著。
當年的我剛滿二十歲,是希臘伊奧科斯(Iolcos )國的一位失意的王子。為了奪回被叔叔篡走的王位,我答應了他的挑戰,率著一幫英雄們乘坐阿爾戈號來到了科爾喀斯。晉見科爾喀斯國王時,她就站在國王的身邊,一身華裳,每每與我對視,臉頰便微微一紅,那是少女遇到心儀的男子時才會有的羞郝表現。
當晚,她找到了我,主動而熱情地表白。她說,她是美狄亞公主,平生不識相思滋味,自從見到了我這位從遠道而來、手持兩支長矛、身上紮著豹皮的長發垂肩的少年後,便害起了相思。她還說,她懂得使用許多黑魔法,會調製靈藥、占卜和下毒,可以助我盜得金羊毛。
她集美貌、智慧、勇敢於一身,又對我這個落魄少年青眼有加,此番真情怎可拒絕?那一刻,我真心實意愛上了她。
她從儲存的容器中拿出了一味碾碎了的草藥,泡在水裏,用藥水抹遍我的全身,還擦拭在我的武器上。她偷偷告訴我,這種草藥是本地常見的一種嬌豔的野花,貌似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其實全株都有毒。這個秘密隻有她知道,平時她隻取少量藥草來治療當地人的痛風症,關鍵時刻才用它來製毒藥。為了營造神秘感,她對別人說,這種功力強大的草藥是從被宙斯綁在高加索山懸崖上的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流出的鮮血中長出來的。
有了藥水的相助,我製服了國王的兩頭“神牛”,而後殺死了一群武士。我又把美狄亞提供的藥液灑在看守金羊毛的巨蟒身上,使其陷入昏睡,然後爬到高高的橡樹上,拿到了金羊毛。
為了愛情,美狄亞徹底背叛了父親,與我私奔,她甚至殺死了前來追捕的親弟弟。一路不知經曆了多少艱險,我們終於平安地返回伊奧科斯。我們將取金羊毛的經曆吹得天花亂墜,所謂的神牛,其實隻不過是體格健壯毛色漂亮的普通公牛而已,卻被我們說成鼻孔噴著烈焰的黃銅蹄公牛。我們殺死的武士全是來自凡間的百姓,我們偏偏說是毒龍牙齒變成的。看守金羊毛的巨蟒,被我們描述成口中噴火、凶惡無比的巨龍。
可是無論怎樣編故事,無論怎樣據理力爭,叔叔就是不肯讓出王位。我自認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漢,對他的耍賴行為無可奈何。
聰明的美狄亞想出了一個狠毒的計策,她把出逃時隨身帶的毒草藥球莖種在戶外,秋天時一支支的野花從土裏冒出來,爭先恐後地變成小酒杯,仿佛將秋色流淌出來。我的堂姐妹們(現任國王的女兒)從未見過如此美的野花,個個驚歎不已。美狄亞趁機對她們說:“這是Colchicum,即科爾喀斯神花,吃下用這些花熬成的湯,可以青春永駐。”為了證明她說的是真理,她找來一隻走起路來晃晃悠悠的又老又病的羊,用刀殺了它並切成碎塊放進鍋裏煮,同時加入不少科爾喀斯神花佐料。煮了一會兒,美狄亞閉上眼,口中念念有詞,然後掀開鍋蓋,裏麵竟然跳出一隻活蹦亂跳的小羊羔。- 這隻是魔術中的一招障眼法,卻騙過了一群愚蠢的公主。她們竟然相信了美狄亞能用此法讓人返老還童的謊言,回去後把老國王砍成碎塊。可是放進鍋裏無論怎麽煮,年輕的父親無法從裏麵走出來。公主們知道中了毒計,懊悔不已,隻能抱頭痛哭。
老國王死後,希臘人對我們這種弑君篡位的殘忍行為非常不滿,我倆被迫流亡到科林斯。美狄亞懷孕了,生下兩個孩子。和所有的患難夫妻一樣,我們的感情在貧賤的生活中一天天消磨殆盡。她的容顏日漸衰退,額頭出現了淺紋,曾經白嫩纖細的手掌因織布、做家務和地頭繁重的勞動而長滿了老繭,一頭濃密的棕黑色頭發失去了光澤。愛美的她特地找了一塊黑巾綁在額頭上,遮住了皺紋和部分幹枯如稻草的頭發。親手縫製的素衣大方得體,襯出她高挑修長的身材。她是異邦人,身邊沒有家鄉的親人和朋友,又不為希臘人所容,產生了越來越嚴重的孤獨感,開始疑神疑鬼。見到我在外麵和其他年輕的女人說笑,她就歇斯底裏地與我吵鬧,甚至威脅說要毒死對方。而我不甘沉淪,不想下半輩子隻做個農夫和獵人,整日盤算著如何東山再起,對身邊的這位絮絮叨叨的黃臉婆失去了耐心。
終於,我和年輕美麗的底比斯公主格勞斯相戀了,打算與美狄亞分開,借著與公主的婚姻平步青雲。為了逼我和妻子斷的幹幹淨淨,操之過急的科林斯國王打算驅逐美狄亞和兩個兒子出境。背叛父兄的美狄亞已無家可歸,決定用最極端的方法複仇。她親手織了一個花冠,上麵插滿了塗著毒藥水的科爾喀斯神花,讓兩個天真的孩子把它作為新婚禮物送給了新娘。公主和國王被毒死了。
我得知噩耗後,心急火燎地趕回家,發現屋子裏空無一人。鄰居們說美狄亞和兩個兒子朝著大海的方向去了。我一路狂奔,在海邊的一棵枯樹下發現了靜坐著的美狄亞。她神情冷漠,嘴角露出一絲可怕的笑容,指著吊在枝椏上的兩具小男孩的屍體對我說:“是我把他們殺死的。你不愛我了,我要把我們共同的一切全部毀掉,包括這兩個孩子。小兒子好天真,剛才見我拿著一根繩子在樹枝上打死結,還問我要用它來掛什麽東西。大兒子已經懂事了,他對我說,他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小兒子想逃,被我抓住了,我當著大兒子的麵,先把小的那個吊死了。大兒子沒有一點反抗,他是在代父贖罪,心甘情願受死的……”
她接著說:“一對自私自利充滿野心的男女,是無法善始善終的。當我第一次把科爾喀斯神花的汁液塗在你的肌膚上時,並沒有意識到它也是世界上最神奇的情花。我以為遇到對的人,便開始相思成癮,不知不覺中情花的毒液滲透五髒六腑,我在愛中無可自拔。如果愛注定要分離,我能做到的,不是幻想來生的美麗,而是今生永遠記住你曾經燦爛的笑顏,並且在餘下的日子裏,承擔背叛、殺戮、永訣、悔恨等許多難以名狀的痛苦。”
我意識到眼前的這個女人徹底地瘋了,不忍心殺了她,任由她坐著簡陋帆船悄然離去。而我注定要在這悲情人生裏抑鬱寡歡、孤獨終老。
她留下的科爾喀斯神花以強健的生命力迅速在希臘繁衍,秋花開了兩三周後,植株進入休眠狀態。第二年春天,每個地下球莖會發出三至八片約30厘米長的葉子,葉子形狀似美味的熊蒜(bear's garlic)。有不少人搞錯了,把神花當作熊蒜采回家食用,不小心中了毒,甚至斃命。希臘的奴隸們發現了這個秘密,有時為了逃避苦役,他們少量的吃一點神花,出現中毒症狀後,就可以謊稱自己生病了。當然,也有個別想不開的,吃下神花自殺。
神花的葉子一直保持到初夏才枯萎,九月份“裸花”從地底冒出來,這種奇特的生長方式令人歎為觀止。
我倆的故事迅速傳播開來,每傳到一處,就發生了變形,最後演化成神話版本了。本是蠻國公主的美狄亞居然成了太陽神的孫女,月神的大司祭和神通廣大的巫師。有人充分挖掘了美狄亞的邪惡特質,說她在計劃殺死兩個兒子前,先為自己找好了退路。她用刀親手砍死了兒子,製造了一場鮮血淋漓的殺戮,然後登上太陽神派來接她的龍車飛走了,後來還嫁給了雅典城的國王……希臘男性作家筆下的這種慘無人道的描寫隻會讓讀者和觀眾震驚,從而將憐憫轉向美狄亞的丈夫傑森,淡化了傑森的渣男形象。
1988年,丹麥導演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拍了試驗性的電影《美狄亞》,還原了大部分的事實真相。美狄亞並不是法力無邊的女神或女巫,她隻是個為愛奮不顧身、鋌而走險的剛烈女子。而相貌堂堂的傑森是個見利忘義的卑鄙小人。最後美狄亞被殘酷的現實壓垮了,心智失常,隻能訴諸暴力來個一了百了。以她的聰明才智,如果活在當下,大可以痛痛快快地離婚,然後帶著兩個兒子奔向幸福的明天的。
兩千多年過去了,科爾喀斯神花已經在世界各地栽培,並發展出好幾個園藝品種。Colchicum 成為花的屬名,中文譯名為“秋水仙”。
我說完了神花的故事後,你就會明白:忠誠是婚姻的底限,懂得了忠誠,就知道如何給對方安全感。美好的婚姻是共同經營和努力的結果,祝福天下有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