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是個戲迷,從小看了不少閩劇。我上小學時家裏買了一台黑白電視機,她每晚霸著戲曲頻道,京劇、越劇、昆曲、豫劇等樣樣不落。我放暑假時陪著她一起看戲,非常喜歡文縐縐韻味綿長的台詞,一旦入了戲,也不覺得劇情拖遝了。
二十多年前我移民到溫哥華時,正值TVB (香港無線電視)的黃金時代。我尤愛粵語古裝劇,除了氣質古典的關詠荷最適合出演青衣,小家碧玉型的佘詩曼以及現代感很強的萱萱、陳慧珊等女星在古裝劇中也有不俗的表現。衝著這些高顏值的女星,我可以一連幾個月追劇,沉浸其中久久不能釋懷。隻是編劇的曆史知識差強人意,劇情經常穿幫:比如古都長安竟然靠海,走出城門即可以在沙灘上散步;嬴政還是趙國的人質時,就說出了氣吞山河的一句“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 — 說不定後世的司馬遷“剽竊”了秦始皇的原話,把它寫進了《報任安書》。
在TVB的古裝劇裏,不管哪個朝代的人,不管出於什麽目的需要祈福,無外乎三種形式:一:放河燈 二:放天燈(一般是孔明燈)三:將寫著心願的布條(或紙條)掛在古樹上。
我特地上網查閱了一番,放河燈的習俗從周朝時就開始了,用在古裝劇中勉強說得通,因為劇裏的那些故事均晚於周朝。放孔明燈是廣東的習俗,既然是孔明燈,就應該是漢朝以後的事了。TVB的編劇卻將這一習俗放在前朝,而且放之四海而皆準。
第三種形式即樹神崇拜,從遠古時代就開始了,世界上很多民族都有類似祈福求吉的方式。古裝劇裏的少女喜歡上了某一個人,就把心事寫在紙張上,不署名,悄悄係在祈福樹的枝葉間,希望他能無意間讀到。有時幹脆在樹上掛一盞燈籠,或係一條紅絲帶,讓清風明月捎去繾綣的問候。這是每個人必須要經曆的一段情感之路,細節雖然老套了些,卻也讓今天的看客淚濕春衫。
擁有百年樹齡的榕樹在我的家鄉福州是當之無愧的祈福樹,老一輩人對榕樹有著膜拜心理。榕樹在古文獻多作“槦”,“材擁腫,不中繩墨,故謂之槦。或曰:“其蔭覆寬廣,故謂之榕。” 福州在唐宋時已經遍植榕樹,故被稱為“榕城”。榕樹在民間是保佑福州地區的一方神樹,當地的很多神祇也在榕樹下羽化。曆代鄉民都會在年代久遠的榕樹下設龕祭拜,消災祈福。
初考前的幾個月,母親帶著我去南門兜拜榕樹神。南門兜位於福州城市中軸線上,是古代福州傳統的七城門之一,屬於福州城的交通要衝。古時遠遊的人到了南門也算到了家門口了,出門的人出了南門也算出了城了。
南門兜澳尾巷一帶河塘交錯,有一條用石條鋪成的小路穿過河塘進入幫邊村,在這小路中段有兩棵古榕樹。榕樹下有一座神龕,供奉著照天君塑像。
母親燒了香,口裏念念有詞,希望照天君保佑十二歲的女兒考上最好的中學福州一中。求卦的時候,抽到的是一個下簽。她臉色大變,雙手合十在神龕前又虔誠地說了一大串,再抽一簽,終於抽到了上簽。
母親轉憂為喜,命我親手握著一柱香,在神像前鞠三個躬,算是虔誠道謝。
我照做了,那是我生平唯一的一次拜樹神。
我初考時發揮失常,隻達到了一中的最低錄取線,入校時發現年段有300名學生,我的初考成績是倒數第五六名的。母親慶幸地說了一句:“幸好去拜了榕樹神。菩薩說過了,女兒有點小波折,但還是能考上一中的。”
她趁機給我和父親“科普”了榕樹下的照天君有多麽靈驗:南門兜那裏因地勢凹凸不平,夜裏常有人掉入河塘溺死。一天夜裏,有人走到榕樹下,麵前突然出現一團神火,照得路麵隱約可見,此後夜夜如此,因而不再有人跌入水中溺死。福州人在榕樹下燒香後,還在周圍行“聽、唱、曲”。因為菩薩不會講話,抽到的簽有時難解。求神的人便在樹神四周走走,遇到行人,聽聽他們在說什麽或者唱什麽,聽到的內容就是菩薩的“神諭”,這就是所謂的“聽、唱、曲”。比如有一對老伊伯老伊姆感情長期不和,老伊伯想離婚,去問照天君可不可以,當然,菩薩不會開口答他。他就在榕樹附近走啊走,聽到兩個陌生人的對話,其中一個說:“新的不如舊的。”老伊伯恍然大悟,打消了離婚念頭,從此與老伴和睦相處。
我的父親聽了之後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對我說:“你媽從小嚇怕了,怕了幾十年,越來越迷信,屁大一點事就燒香拜佛求心安。離婚也要請示菩薩嗎?相愛相知不易,一家人要風雨同舟啊,哪能輕易就散了。”
我上大學時開始了一段漫無邊際的單相思,曾於夜半三更偷偷溜進校園旁邊的南普陀寺,跪在佛像麵前祈求夢想成真。我在祈禱時竟然走神了,想起了父親說的“求什麽也別求分手”。他和母親都是彼此的初戀,從初次握手到初吻,到談婚論嫁,到初夜,到生兒育女,到朝夕相伴…… 我能有這樣的幸運嗎?
明察秋毫的菩薩覺察出了我的猶疑,既然不信任他,何必苦苦相求呢?於是他狠狠地“懲罰”了我一下,給了兩三段不成功的戀愛經曆。幾乎將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幹了以後,我終於下定決心出國留學和定居。
若幹年後,我在溫哥華開始了一段遠隔重洋的奔著結婚去的愛情。父母問我為什麽要嫁給國內的老同學,我說:“我無法預知自己的未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的第一次婚姻一定要給予這個默默愛了我十年的男人。”
麵對著離婚率劇增的現代婚姻,我竟然脆弱得連“從一而終”這四個字都不敢輕易說出口。
我倆一路風雨同舟,偶爾的爭吵和冷戰過後,以為關係會降到冰點,卻發現隻要互相體諒和安慰,換來的是相知相惜和幸福。愛與被愛從來不是理所當然,學會珍惜,學會感恩。
偶爾想起小時候在樹下祈福的經曆, 我們可以求風調雨順、國泰安邦、金榜題名、愛情得意,財源滾滾……可父親說,就是不能張口求分開。
我出國後養成了去教堂的習慣,不再輕易對著一朵花、一棵樹和一尊佛像話愁殤訴心事了。可我還是希望世間真的有這麽一株秀麗的小樹,長在我和愛人共同澆注心血的花園裏。春天裏開著燈籠狀的橘黃色小花,密密匝匝挨在一起,掛在稠密的枝葉間。花瓣上深紅色的細膩脈紋,是殷紅的血染就的嗎?一盞盞小燈籠給在黑暗中踟躕不前的人帶去光明,給在十字路口焦急等待的戀人送來溫柔……柔和的光亮讓人心清目明,有的頓悟,有的付諸行動……
我去苗圃買花時,果然發現了這種奇樹。園丁告訴我這是原產於日本的Enkianthus campanulate (紅脈吊鍾花)。此吊鍾花是杜鵑科的,不開花時,你會以為是溫哥華常見的杜鵑樹。除了好看的花,綠葉在秋天轉化成黃色、橘紅色或者紅色,是不可多得的觀花觀葉灌木。它在溫哥華尚未大流行,人們多在庭院裏種植柳葉菜科的吊鍾花(Fuchsia)),也叫倒掛金鍾。
我對園丁說:“紅脈吊鍾花還可以是女人的祈福樹呢。我把對家人的牽掛全放進了‘小燈籠’裏,擱置在明綠的枝葉中。剪一段月光照進幽暗的樹林,焚一柱香,再來一曲婉轉纏綿的歌謠。這就是祈福的儀式,從古至今,虔誠之心從來沒變過。”
(紅脈吊鍾花的秋葉)
求什麽也別求分手,父親把婚姻當成了信仰和使命,走完了一段苦澀艱難又溫情相伴的人生。
他會在天堂裏護佑我的,我堅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