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真水無香的記憶(五)愛在非典蔓延時
(2019-02-14 10: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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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晶大學畢業後分回福州,在一家省外經貿委下屬的外貿公司工作。她去的公司屬於空有名頭的,殘酷的現實終於敲醒了少年的夢境。
她這個文青在大學校園裏呆了一陣後,終於知道自己最喜歡的鳳凰花有離別的意思。每年六月盛開的鳳凰花布滿樹梢,鮮豔醒目。花落的時候也不褪色, 紅色的花瓣鋪滿林蔭大道。台風雨不時肆虐校園,風雨一過,滿地便是一片淒美壯麗。晶晶有時會睡懶覺,聽了一夜的台風雨,天明慵懶起來梳妝時,滿地的殘紅,似乎在提醒美夢若是醒來,她所剩下的,也不會比一棵鳳凰木更多。
六月是老生即將畢業離校的季節,那份惆悵不舍,常常讓大家在校園邊上的東邊社和附近的白城海邊把盞盡歡,不醉不歸。離別後,就是“相去日已遠,會麵安可知”,就是“欲寄采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鳳凰花激起的,除了夢鳳化凰,非梧桐不棲的壯誌情懷,還有清清麗麗盤旋在千年古風民謠上的沒有結尾的驪歌。
四年前和晶晶坐同一趟火車去廈大報到的神仙妹妹在工作之餘跑回廈大苦讀,終於考了很不錯的分數,畢業後不到兩年就赴美留學,改行讀會計了。美女黨員上大學時就遇對了人,畢業後早早地嫁了,晶晶在廣交會碰見她一次。幾年後她移民加拿大。
晶晶沒有客戶和貨源,每月發工資,到手的隻有兩百多元。她慌了,驚覺到自己隻是個資質平平的女子,不是什麽鳳凰神鳥。於是風塵仆仆地下泉州跑工廠,跑貨源,廣交會上和外商艱難地談判,從一點一滴的俗務做起,工作出差之餘抱著字典狂背英文單詞,為出國留學和移民做準備。
幾年後,她拿到北歐一流商學院的入取通知書,取得工商管理碩士學位後移民加拿大。
她三十歲改行,在一家世界級的證券行做投資顧問。
從小在晨光叔叔麵前唱歌跳舞練就的膽量終於在多年後的職場生涯中大放光彩。在證券行上班一個月後,公司送她和一幫新人去多倫多培訓。培訓中有一個環節:培訓經理在房間中央掛上一大幅英文繞口令,讓學員們在房間中央,當著所有學員的麵大聲開口念“歇後語”,並且要手舞足蹈。平時愛大聲說笑的白人同事個個尷尬萬分,不敢放開身段表演。輪到晶晶時,她突然想起了小時候在叔叔麵前的大方獻藝,於是甩開胳膊,放開喉嚨大喊大叫,忘記了所有人的存在。全班同學都震驚了,晶晶是班上個子最小的,平時培訓話不多,沒想到關鍵時刻那麽放得開,非常有能量。培訓經理很興奮,跑過來對晶晶說:“你會是一個出色的銷售人員,好好幹!”敢情業務經理都要像晶晶這麽厚臉皮的,放得開。後來的事實證明,晶晶的業績一直不錯,非常適合做金融行業,天天與不同的人打交道。
在證券行工作兩年後,晶晶跳槽到加拿大最大的銀行做高級客戶經理。她對爸爸說:“繞來繞去,和爺爺做同行了。”
2002年底,大學時代的閨蜜發了一個電郵給晶晶。閨蜜拿著她的生辰八字去找紫微鬥數大師,大師說:“你的同學明年走桃花運,姻緣到了。”閨蜜把這個好運勢告訴晶晶,晶晶哈哈大笑:“我連男朋友都沒有,明年怎麽可能結婚呢?那個大師算不準。”
話一說完就打嘴了。十幾天後她收到小學同桌楊的一封電郵情書,其中有一段話:“在你還是一個戴著難看眼鏡的瘦瘦的年輕姑娘時,我就愛你。當時你來我家,穿著一件白底紅花的短袖襯衫,罩著淺藍色的風衣,像小麻雀一樣的開心活潑,我就愛上你了。”晶晶在字裏行間讀懂了他的感情,因為上大學時她就和叔叔嬸嬸紙上談兵說牛虻的愛情了。
大學畢業後晶晶和楊都分配回福州工作,隻是普通同學間的來往。晶晶經常和一幫同學去楊家旁邊的職工俱樂部打乒乓球,然後大家一起在楊家打撲克牌 。晶晶出國後不久,楊回到廣東老家發展,在珠海做電腦工程師。兩人已經八年沒見過麵。
從一封情書開始,他們隔著大洋戀愛,靠電郵傳情。隨後晶晶向公司請假一個月,去珠海看男朋友。
來珠海的頭兩個星期,楊除了帶晶晶遊覽本地的風景名勝,還將自己在廣東的所有朋友和業務夥伴介紹給她。楊很嚴肅地對晶晶說,他倆兩小無猜,同一所小學同一所中學,大學畢業後又分回福州工作,不時都有來往。後來晶晶出國留學,又移民加拿大,他去了廣東發展,這期間音信全無,他一定要讓晶晶知道自己的這段經曆是清白的,讓心愛的女人放心。
“我所有在廣東的朋友可以為我作證,我在感情上沒有亂來,也沒有女朋友。除了沒日沒夜地工作,我一直在牽掛你,我的心全被單相思占據了。”楊在晶晶麵前信誓旦旦。他又拿出上個月剛剛在醫院做的體檢報告,一頁頁翻給晶晶看。“我的身體健康,將來結婚了,可以好好照顧你。”楊說。晶晶注意到陽甚至連自己有沒有性病都做了檢查,不由撲哧一聲笑了。
晶晶對楊說:“其實我並不在乎你過去有沒有情史。哪個人結婚前沒有幾段好的壞的愛情體驗?我們都是在挫折中成長的,一切向前看。”話雖這麽說,楊這麽多年對她刻骨銘心的單相思卻著實讓她感動。
陽在廣東的朋友個個大方友善,帶著他們小兩口嚐遍了珠海的美食美點。女性朋友們非常羨慕晶晶白皙光滑的皮膚,拉著她的手嘖嘖稱讚。言談間,她們告訴晶晶廣東最近流行一種怪病,患者莫明其妙發燒住院,此病傳染性極強,甚至連醫護人員都被傳染,導致死亡。該病引起了社會的恐慌,一時間,坊間傳說服板藍根和煲醋可以預防此怪病,市麵上出現了搶購米醋和板藍根的風潮,兩樣商品都賣斷了市。廣東媒體對這一疫病並沒有大肆報道,楊的朋友們隻當作是另一起類似禽流感事件,嘻嘻哈哈地,沒有放在心上。
晶晶和楊沉浸在愛河裏,每日手牽手逛大街,會友,說不完的悄悄話,吃不完的美食,隻盼著時光永遠停滯在這一美妙的狀態。
連續幾個晚上坐在客廳裏看電視時,他們發現有關疫病的報道忽然充斥了各個電台。3月10日,香港的無線和亞視同時播報一則新聞:過去幾天內,香港的十幾名醫護人員出現了發燒和上呼吸道感染症狀,該病的傳染性極強。3月12日,世界衛生組織發出全球警告,建議隔離治療疑似病例。3月15日,世衛組織正式將該病命名為SARS(非典)。
鋪天蓋地的報道使得楊心情沉重起來。晶晶定的是從加拿大到香港的雙程機票,現在香港疫情嚴重,醫務係統均嚴陣以待,楊無論如何都不讓晶晶月底從香港飛回加拿大了。楊為晶晶定了月底從上海到加拿大的機票,又買了兩張從珠海到上海的機票。
“我送你從上海走吧,順便在上海玩幾天,去參觀我的母校複旦大學,見見我的大學校友。”楊說,看來他想把一生最重要的親朋摯友全都介紹給女友認識。
晶晶對流行疫病沒有感性的認識,但從心裏一直是輕視它的,這源自於上中學時媽媽告訴她曾外祖母陳氏在霍亂流行期間的救人故事。霍亂的傳染性極強,陳氏貼身照顧病人幾天,卻毫發無傷,還為死者買了棺材下葬。而拋棄染上霍亂的老父的女兒一家盡管匆匆搬走,卻在不久後全家病死。全村人非常驚奇,認為伊姆平時吃齋念佛和行善多了,自有神靈護佑。
晶晶在溫哥華的教堂裏聽到神父好幾次講述修女特蕾莎的故事。特蕾莎十八歲來到印度,自己居無定所,每天在垃圾堆裏、水溝裏、教堂門口、公共建築台階上,去揀回那些奄奄一息的病人、被遺棄的嬰孩、垂死的老人,然後到處去找吃的喂他們,找藥給他們治病。她在疫病流行的區域裏從未被感染過,堪稱奇跡。
德蕾莎認為人類的不幸並不在於貧困、生病或饑餓,真正的不幸是當人們生病或貧困時,沒有人伸出援手,即使窮人死去,臨終前也應有個歸宿。晶晶的曾外祖母陳氏也是這樣認為並實踐的。可見耶穌的大愛與菩薩的大愛是一致的,世界上的神跡是善良創造的。
晶晶對曾外祖母非常欽佩,她暗暗問自己:如果疫病出現在我身邊時,我會如何表現呢?
晶晶上高一時,學校把這幫高中生拉到離家幾十公裏的莆田市市軍訓一個星期,他們吃住在部隊裏,楊當時也和晶晶同班。晶晶沒有想到莆田市早晚溫差那麽大,她帶的衣服不夠厚,趁著某個帶隊老師回校時,晶寫了一張紙條托老師帶回去給媽媽,讓媽媽送一兩件保暖的衣服來。老師走後,晶晶開始後悔了。聽部隊的官兵說,部隊駐地附近的村莊剛剛開始流行霍亂,從學校跟過來的段長特地禁止所有的學生到發生疫情的村莊買食品和瓜果。自己的母親一向體弱,貿然來霍亂區為她送衣服,不是極易感染嗎?晶晶在心裏默默禱告:最好是爸爸來送衣,或者直接托老師將厚衣服捎回來給她好了。
晶晶正在忐忑不安的時候,媽媽找到部隊來了。晶晶感動地抱緊了媽媽。鳳鳴親手將寒衣給女兒穿上,又帶著她到駐地附近的小吃店。鳳鳴肚子餓了,想吃點東西再坐公車回福州。晶晶告訴媽媽有關霍亂的傳言,催促媽媽快走。鳳鳴冷笑一聲,說:“再大的疫病,也阻擋不了我探望女兒的決心。我祖母不怕死,我也不怕。天塌下來,日子還要好好過的,不要有無謂的擔心。”
這種家族傳承顯然影響到了晶晶,她淡淡地對楊說:“不要杞人憂天,天塌下了,我們還要好好過日子。”
兩人在珠海訂了婚。楊送她到上海機場時,紅著眼圈,輕輕說了一句:“我們倆真的不容易,八年不見,像經曆了一場抗戰,悲莫悲兮生別離啊。好容易見到了,又是非典蔓延,我們身處重災區。今後的路一定要互相攙著,走得穩穩的。”
晶晶返回加拿大,發現當地的中英文媒體也視SARS為洪水猛獸,開始長篇累牘報道。晶晶的台灣同事告訴她,某些中國人上街時,甚至被本地的白人孩子圍住,"SARS, SRRS"的亂叫。
公司的助理經理是個白人姑娘,跑過來問晶晶:“你剛從廣東回來嗎?那裏可是SARS的源頭,重災區,我聽說從疫區回來的,都要自覺在家裏隔離一個星期,才能來公司上班。”顯然她對晶晶探親回來就直奔公司上班的做法有保留。
晶晶和她開玩笑:“我也想自動隔離一個星期不上班呢,還有工資拿,你同行長說說啊。”
形勢越來越緊張了,四月初中國向世衛組織申報了所有非典案例,各個省份相繼有案例報出,死亡人數不斷增加。晶晶給未婚夫打電話,交待他不要輕易出差,沒事在家裏待著。
晶晶非常想楊,她在電話裏對他說:“我想快點和你在一起,用你的胳膊做我的枕頭。我們分頭準備,將該辦的文件辦好了,我就回來和你結婚。”楊沒有料到多年職場的曆練已經將晶晶變成一個做事麻利,行動果敢的女人了,不自覺地“啊”了一聲,似乎覺得太快了。
晶晶吼了一句:“你到底想不想和我結婚,再拖拖拉拉的,我一腳蹬了你。”
楊這才反應過來,嗬嗬笑著說:“我願意,我願意,越快越好。”
六月份時晶晶辦好了所有的證明,她打電話回珠海,楊的父親接的電話。晶晶說:“叔叔,萬事俱備,我和公司請了假,九月份回來結婚。”
楊父有些遲疑:“非典疫情剛剛解除,但還是人心惶惶。你這時回來,不怕嗎?”
晶晶答:“天塌下來,日子還要照樣過。我們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她的曾外祖母和媽媽沒有怕過疫病,她是她們的後代,也一定不能怕。
楊父說:“晶晶啊,十年前你來我們家,我們兩口子就偷偷觀察你了,發現你性情純樸實在,很是喜歡。這麽多年你還是沒變。你和楊原先是同學,但現在你有了加拿大身份,又有碩士學曆,楊隻是本科生,我們老兩口一直擔心你瞧不上他,成天提心吊膽的,怕你不回來和他結婚,現在知道是多慮了。”
晶晶笑了:“叔叔,你所說的都不是障礙。陽和我結婚後,不就有了加拿大身份嗎?再說中國的經濟一日千裏,說不定哪一天,大家都搶著要中國身份呢,千萬別小瞧了自己。楊是複旦的高材生,讀不讀碩士,是他的個人選擇,非他不能也。夫妻倆生活一輩子,有時我好些,有時他風光些,我好的時候,他沾我的光。我走黴運了,就多靠靠他,不需要互相計較的。”
晶晶於九月份回到珠海和楊結婚。大婚那天忽然下起了傾盆大雨,楊的親戚連聲叫好,說廣東人視水為財,兩人以後要行大運發大財了。
晶晶想起山口百惠的自傳《蒼茫時分》的一段: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訂婚那天,也是下著滂沱大雨。百惠認為這是上天給他們的預示:今後的人生道路絕不平坦,一定要一路相攜走下去。
晶更相信山口百惠的感悟。
非典時期的愛情,平凡中也有一段絕美的人生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