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那個九月天，大學校園裏的鳳凰花開得正濃，染紅了半個藍天。我們一群新生從五湖四海前來報到，在校園裏才呆了幾天，就被幾十輛大巴送往莆田和南安兩地的軍營，進行為期一個月的軍訓。
平時我們在烈日下走正步，口號喊得震天響，很快曬得黑不溜秋的，有幾個女生還因為訓練強度過大而昏倒了。每逢周末休整，女生們像放飛了的鴿子，或者三五成群外出買零食，或者與男教官們混在一起玩撲克牌。我是屬於後一類的，嬌小玲瓏的我長著一雙與身材不相襯的修長的手，洗牌飛快，發牌利落，一張張撲克從右手的大拇指與食指之間飛出，有如武俠小說裏的暗器，轉眼間精準地落在牌友的麵前。
“小李飛刀，例無虛發”，沒有人知道刀是怎麽發出來的，刀光一現，對手就死翹翹了！我一邊發牌，一邊得意將自己想成了牌桌上的女“李尋歡”。我還用撲克牌給大家表演魔術和算命，用的是障眼法，將牌扇形展開，悄悄夾住最重要的那張牌，然後收攏，快速洗牌，再展開，裝模作樣地揮幾下…… 給人算命時，黑桃和梅花代表挫折和黴運，紅桃與方塊是好意頭。
我給11班的宋班長算他的愛情運，抽出來的牌一半是紅的，一半是黑的，平生尚未學會相思的我對他說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人生總是不完美的，千萬別貪心，什麽都要求最好的。我的一位老師叫全紅，一心想摸到全紅的牌，到了三十歲還打光棍……”
宋班長是農村兵，隻比我大幾歲，人生閱曆未算豐富，被我騙的一愣一愣的。他對我的算卦深信不疑，到處對人說：“那個十班的女神棍很會算命呢，算得真準……”,結果好幾個兵哥追著我給他們看命。
軍訓歸來後，同班的幾位男生聽說了這段傳奇，背地裏悄悄叫我“巫婆”。剛剛聽到這個綽號，我的心底升起一團無名怒火。哪個年輕姑娘不想做公主啊？混得再不濟，也有七個小矮人守護著。誰會喜歡女巫呢？不但醜陋無比，全身還散著一股怪味，動不動就取人魚美妙的歌喉，還會吃人肉。
當時的女生宿舍樓的傳達室前掛著一麵全身鏡，我好幾次經過時忍不住停下腳步，仔細端詳鏡中的自己：麵盤消瘦，典型的瓜子臉，眉尾微微下垂，單眼皮，鼻梁略塌，鼻頭圓潤有肉，皮膚特別白皙…… 哎，世間好看的公主千篇一律，我是沒有公主相的。但女巫的樣子是千變萬化的，除了思維定勢裏的又老又醜又凶惡的那種，還有相貌機靈古怪的，外表平凡的，或者特別美麗的。總之做女巫的沒有相貌要求，但必須擁有特殊的神秘能力，也不需要把自己的靈魂交給惡魔的 – 除非你自己想這樣做。
如果有可能，我要做一個能用塔羅牌占卜愛情迷局，並用手上的魔棒變出水晶鞋和南瓜車的女巫，給無數的灰姑娘帶來幸福的幻想。誰讓我天生喜歡打撲克牌，幾個回合下來就能算出對手的每一張牌呢？看破迷局後，我接著甩出手裏的那張“生死符”，直入對手體內，他們中招後心口陣陣麻癢，有針刺般的疼痛，然後嘴巴一咧，大叫一聲“輸啦！”我那苦練一個暑假後漸入佳境的洗牌和發牌技術，好比江湖上常見的暗器，哪一天來個“漫天花雨“的陣勢，躲閃不及的話，馬上把你射成“刺蝟”。啊哈哈，我是個不好惹的俠肝義膽的女巫，劫富濟貧救人於水火！
想到這些，我立馬開心地笑了，再也不忌諱“女巫”這個外號了。
我來溫哥華定居後，發現西方的孩子們特別喜歡萬聖節，想著法子扮成各種形象來慶祝。我終於可以大大方方地扮女巫，和兩個小兒一起去討糖啦。我還是個喜歡去森林裏散步，到處尋花問草的女巫。每個女巫都有奇妙的草藥配方，許多與此有關的不可思議的故事一直流傳至今：在希臘神話裏奧德修斯的部下登上女巫瑟西的波阿島，喝下摻了藥草的迷魂酒變成了一隻隻豬，後來吃了另一種草藥而恢複人身；在《浮士德》中，浮士德喝下女巫調配的返老還童藥後對年輕的女孩重燃愛火；《仲夏夜之夢》中精靈皇後在愛情花的魔力誘惑下愛上有一顆驢頭的紡織工人……
我學著古代女巫的樣子，從家附近的次生林地裏收集到各種帶著神秘力量的草藥：樺樹皮（birch bark）象征著新的開始，牛蒡根（burdock root）有清潔功能，西部紅鬆（western red cedar）凝聚著古老的智慧， 蒲公英用於占卜，紅果和藍果接骨木（elderberry）深不可測，歐山楂果可以通向神靈的世界，麝香錦葵根（marshmallow root）彰顯愛的魅力，毛蕊花（mullein）照亮了世界，蕁麻威懾邪惡，野玫瑰散發著大美，蓍草乃祥瑞之草……我將它們熬成湯汁，沸騰時散發出奇異的香，你可以喝下濃湯治療感冒和失眠，或者製作《哈利波特》中能使人變形的變身水，讓人得到幸運的幸運水。
女巫還必須有自己的魔杖，魔杖是一個非常個人化的物品，大多數長30-40厘米。我要在這片森林裏找幾根已經折斷並且落在地麵上的或直或彎的樹枝做魔杖。用砂紙來打磨表麵，讓它們閃閃發亮，感受到愛與光，並且發揮最強大的魔力，傳遞著美與善的能量。 選什麽材質好呢？英國白橡樹賜予雄性的力量；赤楊代表土水火三元素，可以控製天氣；樺樹賦予敏銳的直覺和創造力；花楸增強精神力量；榛子樹是智慧之樹；柳樹是月亮女神的化身；冬青樹帶來好運…… 我是個貪心的女巫，每種材質的魔杖都需要一根，並且從不外借，因為它們的體內儲蓄的是我全部的能量，是我生命的延伸。
我這個自由而隨性的女巫在林子裏走啊走，不想漏過任何一種可以做魔棒或者製神藥的植物。終於，我在萬木蕭疏的深秋發現了兩株野生的金縷梅。它長在西部喙榛子樹（western beaked hazel）和赤楊之間，葉子全落光了，絲狀的金黃色小花稀稀落落地掛在棕褐色的枝條上。奇怪啊，平時在市區裏看到的園藝金縷梅的花期是一月到三月，迎著風雪開放，尤以從中國引進的品種 （Hamamelis mollis）最美，花色有金黃，橘黃或者深紅的，花朵密密麻麻的，非常引人注目。而林中的金縷梅卻是從九月開到十一月的，屬於秋花。
我特地上網查了資料，得知林中的金縷梅叫弗吉尼亞金縷梅（H. virginiana），是北美唯一在秋天開花的原生金縷梅品種。它本是美東的土生樹，不知怎的逃逸到西部的林子裏了，我也隻見到了兩株。 金縷梅的 葉子酷似榛子樹的葉子，樹枝和榛子樹的樹枝一樣，被用來做占卜棒，故而有個“女巫榛子樹”（witch hazel）的俗名。
（弗吉尼亞金縷梅）
它是北美女巫們最青睞的神藥之一。智慧又敏感的女巫們注意到金縷梅的金色花朵迎著寒風傲然綻放，猜到其必有過人之處。她們將金縷梅的枝葉放進鍋裏煮沸了，再提煉出精華素，用來緩解炎症和瘀傷，並用來製化妝品。如今金縷梅精華素是美國食品和藥物管理局批準作為非處方藥成分的少數藥用植物之一，並且大量商業化生產。
森林是大多數女巫的故鄉，我這個女巫也把家安在了離林子很近的地方，順便為自己造了一個小小的女巫花園。花園裏栽了好幾個品種的金縷梅（女巫榛子樹），還請進了女巫杞樹（witch alder）。它的真名為Fothergilla，也是金縷梅科的落葉灌木。樹葉質地粗糙，酷似杞樹葉，故得名“女巫杞樹”。
（園藝品種的金縷梅）
（女巫榿樹，國人稱為銀刷樹）
金縷梅的神奇花朵點亮了陰沉的三月天，空氣中流動著醉人的芬芳。接下來的四月和五月是女巫杞樹的花期，花朵沒有花瓣，淺黃白色的雄蕊明顯，整朵花看起來像秀氣的瓶刷子。春季和夏季是這些女巫樹的首秀，隻有到了深秋，隨著萬聖節的來臨，女巫們才使出渾身解數。一夜醒來，推開窗麵向花園，你會發現女巫們從風中吹來的，或在細雨裏投下的法術，她們是如此的瘋狂，你永遠不會知道她在下一分鍾以何種顏色出現。紅色， 橙色，還是黃色？或者這三種色素會同時出現在她們的調色盤，任她們肆意揮灑在一片片葉子上，濃處如酒淡處如夢，還有些甜美的金黃花又在枝頭燃燒……
（金縷梅秋天的彩葉）
（銀刷樹秋天的彩葉）
我對著滿園的女巫樹引吭高歌：當我看著窗外/看到很多景點/當我看著窗子裏麵/這麽多不同的人/這很奇怪/這麽奇怪/你必須挑起每一針/你必須挑起每一針/你必須挑起每一針/嗯，一定是女巫的季節/一定是女巫的季節，是的/一定是女巫的季節……”
我的心中熱血沸騰，灶台上熬煮的湯藥冒出的蒸氣模糊了遙遠的時光和記憶，可今天這古老的味道再也不能令我著迷了。我披上一件與枯黃的落葉同色的大氅，滿臉的彩妝半遮住眼睛裏透射出的深邃信息。出了門，走在擺著無數造型各異大小不一的南瓜燈的大街上，我突然發現了人群中無數裝扮各異的女巫。
嗬嗬，如今的姑娘們都不喜歡當公主啦，做一個張揚狂傲能把握自己命運的女巫多好！
注： 《Season Of The Witch》（女巫的季節）是首膾炙人口的流行歌曲，這首於1966年推出的老歌因用於2010年的window 7 手機廣告而再次引發熱度。 尼古拉斯.凱奇出演的同名電影於2011年上映。
英文歌詞如下：
When I look out my window
Many sights to see
And when I look in my window
So many different people to be
That it's strange
So strange
You got to pick up every stitch
You got to pick up every stitch
You got to pick up every stitch
Mmmm, must be the season of the witch
Must be the season of the witch, yeah
Must be the season of the witch
“pick up every stitch”並不是一句成語，大概的意思為“做對了”或“糾正你的錯誤”或“負責任” - 考慮到流行歌曲的背景，可能與“維持你的業力”有關。在編織毛線的過程中，如果你沒有正確地穿過一針，你就“掉了一針”，毛衣上留下了一個洞。“pick up every stitch”（挑起每一針）意味著第一次做正確（不要掉針）或稍後再補針修複漏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