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學，今春陌上花開，你卻沒有如約而至。我隻好獨自一人徘徊於林緣四周的小徑上，去欣賞一樹一樹的唐棣花開。
《詩經》說：“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孔子卻反駁道：“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錢穆先生是這樣翻譯的：“唐棣花開，翩啊翻啊地搖動著。我心豈不想念你呀！但是我們的居室相隔太遠了！”孔子對這句詩批評說，“隻怕是沒有思念吧！真想念就近在心中，還有什麽遠的呢？”
還是孔老夫子洞悉人心啊，真正的友情從來不會因為時空的阻隔而漸漸冷淡。身在遙遠的異鄉，每次夢回少年時一起牽手經過的地方，總有白色的梔子花瓣和玉蘭花瓣灑滿了雨後泥濘的小路，將我的心揉得碎碎的。我想抗拒這莫名的傷悲，拚命睜大眼，試圖看清薄霧背後你的笑臉，你的一聲歎息卻穿過霧一般的迷茫，將分離後的時光割成一段段閃光的日子，從此照亮了寒冬。
老同學，一起讀《詩經》時我們正值青春年少，還沒見過北溫帶的唐棣花長成什麽模樣。我接近而立之年移居溫哥華後，發現唐棣花是原始森林裏最美的白色灌木花。當地人叫它serviceberry（服務漿果），這個名稱與教堂服務有關。唐棣花四月末綻放，那時氣候較好，傳教士可以再次參觀他們的教堂環路，而且地麵的雪水已經融化的差不多了，可以開始挖墳了。
第一次見到唐棣花，我的心就醉了。無數白色的五瓣花簇擁在綠色的枝頭，一點點的清冷和寂寞，暗香撲麵而來，舞出些許憂傷。潛藏於花間的白色精靈，趁我恍惚走神的時刻，一下子湧進了我的內心世界，開出一片純白的思念之海。老同學，我開始想你了，在沒有梔子花和白玉蘭的北美山林裏，幽幽走來又不停在夢裏蠱惑的，是層層疊疊隨枝漫舞的唐棣。
（杞葉唐棣）
老同學，為了向你形容《詩經》裏的友愛之花，我仔細地觀察了山林裏遇見的每一株唐棣，發現絕大多數是原生於BC省的榿葉唐棣（alder-leaved service berry, 學名Amelanchier alnifolia），花瓣比起其他品種的棠棣更狹長些，花簇更緊密些，花事更加盛大。
除了杞葉唐棣，我還在一片長著野櫻桃的溪邊叢林裏很偶然地遇見了另外兩株不同品種的唐棣。新葉是銅綠色的，葉背有白色的細毛，花簇短而直，花枝斜依，其韻味酷似疏淡的梨花。我暫時叫不出它們的名字，隻猜得出它們是原生於加東的唐棣，不知何緣故跑到西部的林地裏落了戶。 唐棣可以無性繁殖，又易於雜交，連植物學家都很難分辨該屬中的不同物種。
（加拿大唐棣）
（平滑唐棣）
國人喜歡在院子裏種桃樹李樹和梨樹，如果別出心裁植一株唐棣該有多好。一樹淡雅點綴著清瘦荒蕪的早春，一枝白花從籬笆牆內悄悄探出頭，有沒有讓你憶起了曾經執手相看淚眼的那位少女，正用一對清澈的雙眸，默默凝視著陌上漸行漸遠的少年。
可是老同學啊，我早就對你說過，真正的友情從不會走遠，它隻是換了種形式而已。不信再來光顧一下六月的唐棣吧。它們的枝頭已是碩果累累，果實從最初的青色轉為紅色，成熟時變成紫黑色。因為漿果在六月開始成熟，當地人又稱其為六月漿果（June berry）。此時林中的美洲大樹莓（salmon berry）多已落果, 可口多汁的喜馬拉雅黑莓正處於盛花期，野藍莓的數量較少，果味又略酸，數量繁多的唐棣果正好填補了空白，讓路人胃口大開。
榿葉唐棣的果實有甜味，但較沙，水份不夠，不如超市裏的藍莓好吃。我和小兒進山采漿果，品嚐了榿葉唐棣果後，又去試林間僅有的兩株不同品種的唐棣。它們的葉子已從早春的銅綠色變成暗綠色，葉背的細絨毛消失了，摸上去較為光滑。我憑著網站上看到的圖片，斷定葉片橢圓的那株是加拿大唐棣（Canadian serviceberry，學名Amelanchier canadensis ），葉片略微狹長呈尖橢圓形的那株是平滑唐棣（Smooth serviceberry， 學名Amelanchier laevis)。兩株唐棣的果實甜美多汁，口味直追農場出品的藍莓。我和小兒幾乎天天飯後去林子裏摘唐棣果吃，兩株灌木的果實被我們吃了大半。
（杞葉唐棣的果實）
（加拿大唐棣的果實）
（三種唐棣葉子的正反麵比較：上左一二：加拿大唐棣，上左三四：平滑唐棣
下：杞葉唐棣。杞葉唐棣的葉子較大。幾種唐棣的果實大小差不多）
老同學啊，摘果的片刻歡娛間我向小兒提起了你。還記得兒時的我倆俏皮可愛，每逢暑假，趁著大人午睡的時候，你我悄悄來到蟬聲連綿不絕的山道上，用綁著鐵鉤的竹竿收割白玉蘭樹的花骨朵，還順帶從附近的芒果樹上鉤下幾十個半生不熟的果實。玉蘭花骨朵被我們串成了花環掛在脖子上，青芒果則被塞進家裏的米缸捂上十天半月，捂熟後果肉黃燦燦的，吃起來清甜。如今你我均為人母，天各一方，我一直盼著你來，和我一起到北美的山林裏摘唐棣果，邊摘邊吃，滿嘴藍黑色的汁，再過一把童年時放肆的癮。
轉眼秋至，我的筆下仍有寫不盡的甜蜜故事。你信手塗鴉，畫了一棵變色的秋樹通過微信發給我。綠色的生命已泛黃泛紅，山林裏的唐棣也不例外，它們即將在白色的雪世界裏埋下所有的滄桑，等著來年吐出充滿了希望的綠。
老同學，那時你就會來赴我們的唐棣之約了吧！
（杞葉唐棣的秋葉）
（平滑唐棣的秋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