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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個喜歡睡到日上三竿的人,但也絕對憎恨早起。除非迫不得已趕早班機去外地出差,誰要是建議我旅行時一大早從熱被窩裏爬起來看日出,我一定大聲回一句:“省省吧,起不來。”
細數浮生,本人隻有兩個時期是自覺自願早起的。第一個時期發生在我五歲那年的春末,因為父親要陪著身患重病的母親去上海接受治療,我被兩個舅舅接到了閩中山區的小鄉村,與外公一家一起生活。我們家前麵的小土坡上長著一排木槿花,外婆不時采下幾朵新鮮的紫色花,將一片片花瓣和地瓜粉攪拌在一起,做木槿花煎給我配午飯。這是一道可口的鄉野菜,尤以清晨沾著露水的花朵最為甜美。為了采到新鮮的食材,我幾乎每天五點多鍾就從二樓閣子間的小床上一打滾爬了起來,拿了一條幹淨手絹,飛快地爬下窄窄的樓梯,一眨眼功夫就跑到小土坡,站在那一排木槿樹前。
此時太陽還尚未發威,樹葉和花瓣上閃著晶瑩的露珠,當我踮起腳尖,用手輕輕觸碰樹枝時,樹葉上和花瓣上的好幾顆露珠站不穩了,晃晃悠悠,失足跌落在地上。我采下兩三朵剛開的花,包在手絹裏跑回廚房。外婆在灶台前忙碌著,早飯差不多備好時,外公和兩個舅舅才起床。我們坐在簡陋的廚房裏吃早餐,看著天邊的彩霞穿透了雲層,發散出絢爛的異彩,預示著今天又是一個豔陽天。
我從純粹為了一道木槿花煎而早起,自然而然過度到留意晨光間一切美好的景象,包括一粒粒生命短暫的小小露珠。它們是不小心跌入凡間的精靈吧,隻在草尖、葉脈和花瓣上悄悄挪動圓圓的身體。它們是如此脆弱,隻求那個摘花的小女孩的腳步再慢些,小手再輕些,不要晃動它們的夢和呢喃,畢竟,每個帶著露珠的清晨都充滿了柔情蜜意的可愛……
回城後,我開始了家庭、學校兩點一線的生活。家離小學和中學很近,我幾乎每天是被爸爸揪著耳朵才醒過來的,匆匆洗完臉吃完飯趕去學校,還是錯過了早自習。上大學時就更不濟了,學校要求每天早晨五點多鍾起來跑步的,係裏還派專人來監督。為了杜絕賴床現象,校園廣播一大早就哇啦哇啦地響了。晨跑時間一到,我將宿舍的門窗關的死死的,捂在被窩裏照睡不誤。我甚至為自己的懶惰找了個借口:本姑娘乃嗜睡體質,每天必須保證八九小時的睡眠,睡不夠,要出人命的……
我因此錯過了一個個帶著露珠的清晨。
工作五年後,我終於下決心去國外闖蕩。在北歐讀MBA時接了一份送報紙的工作,每周送六天,每天兩個小時,平時送晚報,周六送早報。送早報的時候,我必須清晨四點起床,在微亮的晨曦中騎著自行車,車後掛著塞滿了報紙的兩個橘紅色大袋
我聽到了林子裏的鳥叫聲,第一聲驚動了我的耳膜,第二聲驚動了樹葉上的露珠,滾落在腳下的泥土裏。接著是此起彼伏、悠揚婉轉的鳥鳴啁啾,林子裏一下子充滿了生機。路邊的一朵朵不知名的野花含笑看著這一切,花瓣上的露珠一閃一閃,發現我注意它們時,趕緊一低頭,將瘦瘦的身子躲進了綠色的草叢中。
我愉快地哼著小曲,一路踩著單車在蜿蜒的山路間行進,任北歐的風和陽光將我的皮膚打造成健康的小麥色。
我尤愛送早報的工作,薪水是平時的兩倍,一邊騎車“健身”,一邊還有人給你發工資,多美!北歐人工高,每月送報的收入足夠我的房租和飯錢。這便是我的人生的第二個自覺早起的時期,前後大約四個月。我沉浸在北歐小鎮的綠色天籟裏,讓一粒粒晶瑩的露珠築起虛擬的童話世界,鳥兒快樂的鳴唱是幕後的樂章,托起美麗的愛情幻想……
畢業後我來到加拿大定居,又開始了朝九晚五的打工族生活。我每天上鬧鍾準點起,匆匆忙忙地吃早飯,然後開車送兩個小兒上學。幾年前換了一份不需要坐班的工作,通常是忙裏偷閑,趁著業務的空檔到家附近的森林公園裏散散心,觀察各種植物。我的體質、生活習慣和工作性質決定了,到戶外去擁抱一個個帶著露珠的清晨是一種不可能的任務,同時也是一種奢侈。
所以我不能理解,為什麽某位植物學家在台灣的山上見到高山露珠草時,認為花小又無特別之處(沒什麽藥用功能),他隻是順手拍了幾張照片掛在博客上。我認為能被叫做“露珠草”的植物,往往帶著爛漫的夏天的氣息,內心醞釀著動感的生命樂章啊。
高山露珠草也是加拿大本地的一種常見野草,五月底開花,潔白的花兒小的幾乎看不清,每朵隻有幾毫米長,兩片深裂的花瓣和兩枚花蕊。國人稱它為“露珠草”,應該與花朵的形狀有關。與微小的花比起來,此草的葉子顯得碩大,每三片成一組,順著柔嫩的莖有序向上排列。葉子頂端的花梗又細又長,托著一粒粒“露珠”花。那些“露珠”各有各的位置,不會互相擠壓,也不會在日頭出來後蒸發,比由水凝結成的露珠更加“皮實”,是不是可以將希望和微笑留得更久些呢?
國人不了解高山露珠草,坊間書籍無甚記載,也不熟悉它的藥性。它在歐美卻是一種神奇的草,英文名字叫enchanter's-nightshade (巫師茄),與露珠沒有半點關係。屬名源自希臘神話裏的女神色琦(enchantress Circe),她是女巫、女妖、巫婆等稱呼的代名詞,最擅長運用魔咒施加於藥草,將人永遠變成豬等動物。據說她就是將參雜了高山露珠草的藥水放進食物裏,將奧德修斯的船員們變成了一隻隻豬仔。另一方麵,此草又和特洛伊王子帕裏斯(Paris)扯上關係,被稱為帕裏斯的巫師(Sorcerer of Paris)和帕裏斯茄(Paris Nightshade)。
其實高山露珠草本身並沒有什麽毒性,也不是茄科的,歐洲古代植物學家在采集植物標本時,誤以為它和一種叫苦甜茄(sweetbitter nightshade)的毒藤是同屬的,給它取名“巫師茄”。它老是和古歐洲神秘的巫術聯係在一起,外表卻一點也不“高大上”,高不過六七十厘米,薄薄的心形葉,花朵一點也不起眼。而且它還特別低調,遠離人群和陽光,隻長在林下潮濕陰暗的角落,與舞鶴草(false lily of the valley)等喜陰植物為鄰,默默地織出一片綠色的地毯。不留意者是不會看到仙草的存在的,它們行走在歲月長河裏的身影總是悄然來去,如一滴滴露珠寂然無聲,卻滋養了夢想的花瓣。
巫師茄?高山露珠草?我還是喜歡叫它高山露珠草,這個名字給愛的靈魂增澤添輝。為了與它在花期日日相見,我可以再次自覺地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