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初夏,我的九十歲的曾祖母彌留之際,握著孫兒粗糙的手掌,用微弱的語氣問:“你是幹什麽體力活的啊?手這麽粗?辛苦啊!”
她已經全然不記得自己的孫兒是一名優秀的工程師了。在她的潛意識裏,工程師坐在窗明幾淨的辦公室裏,畫圖搞設計,手掌怎麽可能和重體力勞動者一樣粗糙呢?
我的父親跪在祖母的病榻前,淚流滿麵,卻不願多解釋一句。自我兩歲時母親被診斷出癌症後,父親又當爹又當娘,承擔起了全部的家庭重擔。六七十年代的“臭老九”們窮得一塌糊塗,父親所在的省重工業設計院買了一輛自行車,是“公車”,幾十個臭老九輪流用,有急事的可以優先將車騎走。大部分時間裏父親沒有自行車騎, 他每天清晨四五點鍾起床,一路小跑到家附近的菜場買新鮮的雞鴨魚肉菜蔬,再一路小跑回來為母親開小灶補身子。洗碗,用自製的肥皂水洗家中發白的木地板,洗衣服被褥,往廚房裏拉蜂窩煤等家務活,全是他一手包辦的,常常幹到半夜三更,一天隻有幾小時的睡眠時間。漸漸的,他這個知識分子的手掌和工人農民兄弟的一樣粗。
摸著他的結滿老繭的手掌,我的心裏有一種安全感。他用愛心和責任撐起了一個家,病妻和兩個幼女在他的溫柔嗬護下,安靜地生活。
母親的手掌比父親的小,溫暖而厚實。她心靈手巧,會設計衣服,自己剪裁縫紉,還會繡花。七十年代中期,我們家是鄰居裏唯一有縫紉機的。母親身體略好些時,會給鄰居家的孩子縫製連衣裙,在裙子上繡些小花小草小動物。我和幾個發小穿著同一風格的裙子一起去上學,好幾次被路人誤以為我們是一家人。
母親的手掌軟弱無力,卻牽著漸飛漸遠的風箏尾部細細的繩絲。我和妹妹就是那兩隻風箏,無論怎麽飛,總是心甘情願被親情絆住。最終,我們姐妹將父母接到加拿大,全家人一起幸福地生活至今。
個頭小小的我長了一雙與身材不匹配的修長的手。我的手掌是細膩光滑的,有些冰涼。二十歲那年,初戀男友牽著我的手走在如水月光下的廈大上弦場,他說我冰涼的手掌讓他想起了意大利歌劇裏的那句著名唱詞:你那好冷的手呀, 我要使它溫暖……
沉浸在愛河中的我偷偷去查了整段歌詞,從心裏慨歎詞曲太優美了,你聽:拂曉的陽光照在/照在那小湖上/乘著那小白帆呀/快樂的向前航/昨夜有風雨聲呀/淋濕了花襯衫/你那好冷的手呀/我要使它溫暖……
這首歌唱出了戀愛中的一個常態:天氣正好,戀情正甜,男人與女人的手掌緊緊貼在一起,互相傳遞著熱量與心跳,彼此感受到愛的寬容慈悲和大度。
可是我的初戀並未修成正果。幾年後,單身的我去北歐讀MBA。聖誕節前的幾天,全班同學在市中心的一家高級餐廳聚餐。我坐著捷運火車去了市中心,晚會結束後,我和一個男生結伴去火車站,等最後一班車返家。
北歐人少,夜晚十一點鍾,又接近聖誕節,露天站台冷冷清清的,隻有我們兩名乘客。我坐在站台的木椅上,在寒風中哆哆嗦嗦等了半個多小時,火車還是沒來。我又累又睏,哈欠連連,又不敢打片刻小盹,怕得重感冒。
為了驅散睡意,我將套在羊皮手套裏的雙手插進大衣口袋,試圖讓手掌更暖和些,同時腦子開始飛快旋轉,將讀過的經典小說和看過的經典電影裏的情節天馬行空地串在一起。
比如,世界上的每一個大大小小的車站(包括我所在的這個車站),應該是常來常往熙熙攘攘的,上演著人間無數的悲喜劇。人們如潮水般湧來,又如潮水般散去,沒有人會刻意停留下來,細心觀察,試圖從他人的行色匆匆中,窺探出一絲人性的光芒。
偏偏有個蘇聯的名導演拍了一部叫好又叫座的電影,叫做《兩個人的車站》,讓觀眾從瑣碎平凡的情節中由衷地感歎:原來世間真有兩個人的車站,音樂照亮了兩個人的生命。
無獨有偶,今晚我也出現在隻有兩個人的車站,但這裏不是俄羅斯,而是產生過勇敢的女性奴拉的國家。前一陣,我去校園的書店買歐洲十八九世紀的名著時,店員熱心地推薦了易卜生的戲劇作品《奴拉》。她對我說,既然來到這個美麗的國度留學,就應該讀讀他們的傳世之作。
店員將作品鄭重地交給我的時候,還順帶說了一句:“想知道奴拉離家出走後去了哪裏?你都看到了,我們這裏的冬天天寒地凍的,環境惡劣,她嘛,要麽凍死,要麽乖乖回家向老公屈服。”
所以冰天雪地裏的真摯愛情,不是兩人的手掌緊緊握在一起,感受從對方手心傳遞過來的溫暖,而是如電影《兩個人的車站》的結尾:男音樂家與女服務員背靠背坐在結著一層厚冰的荒原上,男人使勁拉著手風琴,女人向著遠方大喊:“你再大聲些,大聲些……”
讀萬卷書又行萬裏路,終於在一個寒冬深夜,在兩個人的車站,明白自己想要的,是握在手掌心裏的兩情相悅的幸福。讓單戀和暗戀統統見鬼去吧,不再違心地說自己很幸福,因為單用一邊的手掌是拍不出聲音的……
從此,我的內心有了深深的手掌情結,自然界中的一切景語在我眼中皆為情語。故鄉大海藍色的波濤,是寬大的手掌,輕撫踏浪者赤裸的腳踝;溫哥華春天綿綿不絕淅淅瀝瀝的小雨,用她潮濕的手掌溫順地撫摸著大地;秋天成熟的金黃的田野攤開了手掌,將豐收的果實奉獻給人類……
還有身邊的一棵棵行道樹,最吸引我的是它們的掌狀葉。大多數楓葉如孩子們的手掌般大小,有三角四角五角甚至六角的。秋天時火紅的葉子落了一地,葉脈清晰,如同孩子們的巧手剪裁而成的作品。梧桐葉也似孩子的手掌,突出的紋路是掌紋,每隻手掌的掌紋皆不同,是否預示著每個孩子的未來都是斑斕多姿的?銀杏樹的葉子黃黃綠綠的,隻有嬰兒的手掌那麽大,看起來更像小哺乳動物的爪子。八角金盤碩大的葉子酷似佛的手掌……
諸多掌狀葉的行道樹中,我最喜歡七葉樹。其樹葉可長達二三十厘米,似巨人的手掌,多為七個葉片,故而得名。此樹夏初開花,花如塔狀,又像燭台,每到花開之時,如手掌般的葉子托起寶塔,又象供奉著燭台。
常見的七葉樹開的是白色或者淡黃色的花,還有稀奇的粉色和紫紅色花。花瓣四枚,花蕊和花瓣不同色,七個花蕊向外翻轉,吐露芬芳,俏麗無比。花謝後,樹上結滿了綠色的帶刺果實,雞蛋般大小。果實成熟時開裂,露出棕色的種子,形似栗子。
隻不過此栗子名為“鹿瞳”或者“馬栗子”(horsenut),不是國人熟知的好吃的板栗(chestnut)。七葉樹的種子是棕黃色,類似鹿眼睛的顏色,在歐洲被稱為“馬栗”,其中“馬”的意思並不是供馬吃的,而是“強有力”的意思,指其堅硬難以食用。中國稱為“天師栗”或“猴板栗”。
國人喜歡吃糖炒板栗。到了溫哥華,發現秋天的馬上路有很多栗子可撿,有人興奮地撿了一大袋,回家後煮熟,發現栗子是苦的。原來,他們撿到的是七葉樹的種子,微毒,不適合人類食用。如果吃了,雖不至致命,卻會引起神經麻痺、嘔吐等症狀。
據說,北美原先也有很多好吃的板栗樹的。在1900年左右,有一種菌類無意中由亞洲被帶到北美洲來。這種栗樹殺手可以穿透樹皮,再將樹心摧毀。以風力或小鳥的腳爪為媒介,它黏兮兮的芽苞到處傳播。很快地,所有的栗樹都被波及。雖經專家全力搶救,在短短的四十年之間,幾百萬株American Chestnut全部慘遭”屠殺”,這種中看、中用,又有種子可吃的栗樹,除了特意培植的少數之外,從此在北美洲絕跡。今天,我們在公園、街邊可以看到的栗樹叫Horsenut(馬栗子,七葉樹),是後來由英國引進的品種,與原來的完全沒有“血緣關係”。
所以,中國的移民們在溫哥華大街撿到的栗子,99%是味道苦澀微毒的馬栗。本地的白人早就知道這一事實,根本不會去撿落在地上的栗子吃。想念美味的糖炒板栗的移民們,隻好到華人超市去買現炒的中國板栗解解饞了!
在中國,七葉樹大多種植在名山中的寺廟周圍。佛祖釋迦牟尼在兩棵七葉樹下涅槃,後世信徒在佛門聖地栽種七葉樹,主要是為了紀念他。在信徒的眼裏,七葉樹的掌狀葉托起的是一種不滅的信仰。
而在猶太女孩安妮法蘭克的眼裏,生長於她藏匿處外麵的那棵暗淡無光的七葉樹代表希望與和平,給予她力量,她將這棵大樹寫進著名的《安妮日記》,得以永世流傳。
如今,這株大樹的後代被移植在西雅圖,引人頻頻回顧,於深刻的反省中許下美好的心願:安妮的悲劇絕對不能重演。
我定居在掌狀七葉樹處處可見的溫哥華N年後,自己這雙修長的手掌終於被另一雙更大的手掌緊緊握住,風風雨雨一起走了十幾年。如今,我又用自己的大手掌握著兩個小兒的小手掌,張開懷抱,給他們一個安寧的港灣。
很多時候我們笑著,哭著,挺著一路過來了。歲月伸出一隻肥厚的無形的手掌,一點一滴塑造我們的堅強和忍耐。
有月亮的夜晚,映在我們家玻璃窗前的,是七葉樹碩大的手掌,輕輕撫著孩子們恬然的夢。我仍在伏案工作,為這個家的明天打拚。
我手掌裏握的,是一個母親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