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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鄉記-杜坑,愛情曾經來過(二十六)提著昨日種種千辛萬苦

(2017-05-22 08:59:04) 下一個

老黃一家返城後,初初每年都回福州探親。老黃一家住在鼓樓區的塔頭,一諤家住在同區的黃巷,兩家離的比較近。

第一次到黃巷找華玉時,可凡剛好去上班了,初初沒有碰見他。華玉還在嘀咕:“初初,你嫁給我們家可凡,一起回福州多好。”一諤夫婦一直認為呆在邊遠鄉村一輩子走不到大城市是個悲哀。

初初第二次去黃巷時,可凡剛剛過世,華玉悲慟萬分。華玉告訴初初,她這一輩子虧欠了可凡。可凡從小幾乎沒過上好日子,受了父母的牽連,大好青春年華耗在了窮山溝,回福州時已經三十歲了,家裏窮得叮當響,還要和弟弟擠在小小的閣子間睡。一諤夫婦一直無力為他謀個好工作以及出錢討媳婦。拖到可凡三十四歲,一諤在浦下新村買了房子,有能力操辦兒子的終身大事了,可凡卻得了肝癌,確診時已是晚期,住院二十幾天就死了。(我是從初初姐的敘述中,才知道可凡得了肝癌。我的母親從未將可凡的死因告訴我,我之前隻是猜測他得了胃癌)

說到傷心處,華玉淚水直流,歎著氣對初初說:“現在隻剩下兩個孩子了。可誠嘛,你知道的,暴躁得很,我管不了他。鳳鳴的脾氣也很壞,跟我合不來,幾天前和我大吵一架,還說她不是我親生的。女婿是大好人,老實善良好脾氣。晶晶和林林兩個小外孫女聰明孝順懂事,功課又好,老來安慰啊。”每次華玉和初初提到自己的兩個外孫女時,臉上笑成一朵菊花,使勁地誇,一點也不矜持。

初初姐在電話裏告訴我這些時,我哭了,對她說:“姐姐,大舅英年早逝,我們的心裏都不好受。我一直在想,他女朋友也沒交過,就這樣孤零零地走了,不是白來了世上一回嗎?現在知道他在世時曾經深深地愛過像你這麽好的女子,嚐過相思的滋味,走的時候心裏不是空洞洞的,我安心了。舅舅過世時,我媽媽難過得吐血了,我親眼看見的。她去外婆家,得知鄰居們說她命硬克死兄弟,外婆沒有為她辯護,她氣瘋了,這才和外婆大吵一頓,質問自己是不是親生的。她冷靜下來後,還跟我說天下無不是之父母,教育我們要體諒父母呢。”

哎,我們的中國母親們,總是太過含蓄,將愛擺在心裏,不擅長與長輩和子女溝通,所以造成了兩代人之間不應有的誤解和傷害。 

十六年前母親來溫哥華定居後,經常打電話給福州的外婆。我親耳聽到她在電話裏對八十多歲的老母親撒嬌,“伊媽伊媽”叫的很甜,臉上泛起小女孩般嬌羞的紅暈。

她從沒有想到自己能活那麽長。75年動了第二次大手術後,她無意間得到偏方,在服西藥的同時,連續服了兩年的草藥抗癌,感覺良好。

剛開始,她的願望很微小,隻想活到女兒上中學。女兒上中學後,她的願望稍微奢侈了些:看著她們上重點大學就行。女兒考上重點大學,她又想,等她們工作嫁人後我就可以安心走了。小女兒林林去美國留學,臨登機前,握著母親的手說:“你等著,我接你去國外定居。”母親嚇了一跳,趕忙擺擺手:“我這輩子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福州,從未想過出國。”

送別林林後,母親從上海坐火車回福州,和坐在對麵的一個外地的醫務工作者閑聊起來。得知母親是福州人後,醫務工作者馬上說:“我想打聽一個人。”說著,他將捧在手中閱讀的一本醫學內參拿給母親。

母親一讀,傻了:我的案例怎麽上了全國的醫學內參啦?那本內參隱去了母親的名字,把她的職業,得病經過和治療方案詳細地列了出來。最後,總結了幾條癌症痊愈的原因,包括治療方案得當,治療及時,病人精神樂觀等等。與母親同期患癌的福州市的病人,十年之內幾乎全走了,隻有母親和另一位患者撐過了二十年。那位患者半年前也過世了,母親是唯一活過二十年的癌症患者,被作為奇跡上報給衛生部,寫進醫學內參,供全國的醫務工作者參考。

拿資料給母親讀的醫務工作者說:“那個病人真了不起,我去福州一定要拜訪她。”

母親沒有透露自己的身份,心裏暗暗好笑:“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一老太婆嗎?坐在你對麵。”

父親得知此事後,哈哈大笑,打趣母親:“你也是個名人啦,上內參了。”

2001年母親來溫哥華定居後,最喜歡給癌症患者做心理輔導。小女兒林林做她的柴可夫斯基,母女兩人現身說法。母親拉著女兒的手對病患說:“這就是我患病時生下的女兒。我懷孕時,醫生說我會生怪胎傻兒,讓我打掉它。虧我沒有放棄,不然這個世界上又少了一個優秀的工程師。所以人一定要懂得帶病生存,活在希望裏。”

我的妹妹林林是世界一流的土木工程師,高級項目經理。妹妹說:“我是媽媽用命換來的,我們家人感情深厚,一個都不能少。”

2003年底,外婆的身子突然嚴重衰弱,臥床不起。在溫哥華的母親心裏一陣發慌,有種不詳的預感,趕緊買機票回國看外婆。她請了醫護人員到家照顧外婆。外婆的教友也來了,圍著外婆唱聖歌,向上帝禱告。

外婆的內髒器官迅速衰竭,終於在寒冷的冬夜走了。母親撫屍痛哭:“伊媽啊,你走後,我撐不起這個家啊。我死後怎麽同曾祖父交代啊?”她一直為這輩子無所建樹而耿耿於懷。

外婆的骨灰被運回金峰,同外公葬在一起。 總有一天,我要找到祖墓,帶著孩子回來拜祭親人。

每年夏天,我們全家都到溫哥華島的度假屋小憩幾天。我們在附近的海灘挖生蠔和象拔蚌,每次都收獲頗豐,回到度假屋後就能吃上一頓豐盛的海鮮大餐。

母親和我們一起去度假,她坐在臨海的房間,和我們回憶起往事。我們講到了姨婆,外公和外婆的生死觀,終於明白了姨婆生前一直嘮叨說的那句話,“天主答應的,一定給足。”

我們家的長輩們從來沒有在天主麵前祈求榮華富貴,家業興旺等。他們隻求自己做得最好,在最美好的年華,散盡千金為鄉民造福。他們的下半生嚐盡了艱辛,貧窮和屈辱,卻永遠保持著一顆赤子之心,虔誠而謙卑地活著,活出了天主教徒的典範。

提著昨日種種千辛萬苦,向明天換一些美滿和幸福。曆盡千帆之後,總有一人在水中央癡心地等你。而每一段辛酸的往事,每一個路過的人,都是來成全你未來溫馨的日子。這一切,全在神的掌控中。

明白了這些,再大的挫折,都不必心有憂戚,因為上帝與你同在。

(後序)
幾天前和Steven一起吃晚飯,他一直很認真地追蹤我的《返鄉記》,告訴我《別了,西湖老宅》中的老江最令他難忘。我對老江著墨不多,卻將他刻畫得活靈活現。Steven想知道老江的下落。

老江年輕時在一諤的朋友圈裏是個毀譽參半的人物。他和一諤一同學醫,資質不如一諤,經常向一諤求教。一諤年輕時瀟灑多金,老江家境一般,一起出去吃吃喝喝多是一諤買單。有人說老江是一諤的“食客”。

解放前老江連累一諤在生意上陪了一大筆,有人懷疑老江吃裏扒外,串通黑道吞了一諤的貨,然後對一諤謊稱貨被土匪劫了。一諤從不懷疑老江的話,虧了錢,卻從未和老江計較過。

解放後因為老江年輕時的風流帳,連累一諤坐了兩年冤獄,但他沒在老江麵前抱怨過。

總之遭遇老江,一諤連連倒大黴。朋友們在一諤耳邊吹風,說老江是“損友”。隻有一諤堅信老江的為人,赤誠相待。

五十年代兩人被誣陷入獄,無罪釋放後成了患難之交。在華玉的撮合下,老江的女兒伊萍嫁給了長樂二劉村華玉的堂弟的兒子伊升(鳳鳴五舅的兒子)。一諤與老江從好友變成了親戚。

七十年代老江的女兒女婿定居紐約唐人街,拿到身份後將老江夫婦接到美國。老江畢竟是福州城裏的名醫,很快在唐人街的一家藥店裏做了駐店中醫師,每個月賺幾百美金補貼家用,伊萍夫婦在唐人街的中餐館打工,辛苦謀生。

而彼時的一諤剛剛從杜坑回到福州,一家人擠在黃巷那間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破屋裏,窮得一塌糊塗。他和老江的境況完全倒了過來。

老江掙的不多,省省地花,偶爾寄一兩百美金接濟一諤和其他幾位在解放後一同落魄的朋友。一諤收到匯款單後老淚縱橫,對華玉說:“我沒有看錯人,老江有情有義,是我的生死之交啊!”

那些曾經說過老江是非的人從此閉了嘴。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幾十年後,老江在朋友圈裏的形象終於高大起來。

林林十九歲去美國留學前,一諤交給鳳鳴兩百美金,對她說:“這是老江給我的,我花不了,給林林帶去吧,至少可以少打幾天工。老江答應我會去機場接林林,安排她住宿和打工。”

林林初到美國時和老江一家相處了很短的一段時間。老江的個子很高,將近一米八,身板結實,是個非常瀟灑的老帥哥。他閑時愛提著一個小酒壺,邊走邊喝,喝高了就開始哼哼唧唧唱上一小段閩劇,搖頭晃腦自得其樂。鳳鳴告訴林林:老江年輕時就是這樣的,他晃著小酒壺借著酒勁低聲吟唱的樣子真是迷死人不嚐命,難怪有美少婦為他“紅杏出牆”。

1997年一月一諤過世,晶晶隨著父母去黃巷為外公出殯時遇到了老江。老江碰巧回國探親,聽說一諤去世了,趕緊從長樂跑到福州送他最後一程。

老江穿著一件黑色的呢子短大衣,已經七十八歲了,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十幾歲,非常精神。他笑眯眯地同晶晶打招呼:“我是你江叔公,在美國見過你妹妹。”

晶晶眼前一亮:這個江叔公,真帥!

江叔公一直活到九十多歲才過世。

他們那一代人已經過去了,留下的感人故事足以溫暖我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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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小鹿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夕陽影裏一歸舟' 的評論 : 暫時告一段落,等將來有時間再繼續修訂
夕陽影裏一歸舟 回複 悄悄話 又一長篇係列佳作!看到後序,洋洋《返鄉記》結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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