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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鳴十五歲時,一諤和老江被無罪釋放。
華玉的小紡織廠已經被並入福州紡織廠將近一年,華玉在該廠做會計。鳳鳴上了初一。
華玉特地做了一桌的好菜,開了一瓶青紅酒為一諤接風洗塵。飯後,鳳鳴拉著父親去逛西湖公園。進入公園大門,依舊是一諤熟悉的長堤臥波垂柳夾岸,一彎新月掛在天空,將淡淡的清暉灑向人間。這樣的夜晚可思念可放歌可垂淚,歎不盡人間悲歡離合。
鳳鳴拉著父親坐在湖邊的長椅上,悄悄問他:“伊爹,你在裏麵受苦了嗎?有沒有挨打挨餓?”
一諤搖搖頭說:“他們沒有打我,隻是一直叫我坦白交代。我說,我不是特務,沒什麽好交代的。後來,他們在我們的宅子裏搜到一封雷老師的訃告,非常奇怪,問我和雷老師的關係。我上新式學堂學中醫時,雷老師教過我。解放後,他去了北京,在衛生部任副部長。他去世時,所有的學生都收到訃告,被邀請去參加葬禮。審查人員一直認為我是特務,很奇怪我怎麽會認識共產黨的高官。審問了一年多,我堅持說自己是清白的,他們又暫時查不到我的罪證,以為我嘴硬狡辯,非常惱火。大年三十的晚上,他們說我認罪態度不好,把我吊在房梁上,不給年夜飯吃。那一晚,我放聲大哭,哭了好久,想家想你們,覺得自己倒了八輩子的黴......"
說到傷心處,一諤流下辛酸淚。鳳鳴摟著父親嗚嗚地哭。
一諤趕緊安慰女兒:“別擔心,這是唯一一次受苦的經曆。後來他們對我又很客氣了,沒有體罰我,大概查到了什麽新證據。再過了一陣,我和老江被無罪釋放了。因為誣告,那個國民黨軍官被加判七年,要坐十一年的牢,也算是罪有應得了。”
一諤接著告訴鳳鳴,這次的特務大案性質惡劣,牽涉幾個省數百人,很多人都是被誣告的。公安係統用了兩年多的時間查清了案件,真正的特務伏法,受冤枉的都無罪釋放了。一諤在受審期間見到了不少國民黨時期的精英和他關在一起,他對鳳鳴說:“那些人都是江湖好漢身不由己啊,和他們相識一場,也算三生有幸吧。”
劫後餘生,西湖的老屋卻再也住不下去了。林家的成分那麽差,怎麽配住這麽好的房子呢?他們要被掃地出門了。
在朋友的撮合下,華玉用僅有的一點積蓄買下了三坊七巷的一間靠著大街的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破破爛爛的廂房,全家搬了過去。他們的西湖老宅被政府強行沒收,改做政府機關辦公室。
離開老宅的那天,鳳鳴滿心酸楚,知道失去的東西永遠拿不回來了。她舍不得老宅的一磚一瓦,還有院中的那棵茂盛的桃樹,以及關於老宅的所有的美好的或者古怪的記憶。
因為從小體弱多病再加解放後窮困的家境造成的營養不良,鳳鳴十四歲才開始發育。家裏隻有一麵模模糊糊的銅鏡,看不清五官,鳳鳴每天對著鏡子匆匆梳完頭就去為全家燒早飯,然後跑到學校上學。她幾乎沒時間在鏡子前麵仔細打量自己。
她隻是知道班上的男生似乎個個喜歡她。每次逛到西湖附近,他們都會拐到鳳鳴家。即使家境敗落了,林家仍保持著好客的習慣(這是長樂人骨子裏天生的)。同學一來,華玉熱情地留飯,西湖公園那時不收門票,鳳鳴帶著每個男生逛西湖公園看風景,有說有笑。
鳳鳴十四歲時和閨蜜一起去拍小學畢業照,拍照前,閨蜜拉著鳳鳴去裁縫店取她定做的衣服。閨蜜試衣服時,也拉著鳳鳴和她一起試。鳳鳴穿上閨蜜的新衣,第一次站在了一塊非常明亮清晰的全身鏡前,不由地呆了:鏡中的那位少女一頭濃密的黑發,兩條麻花辮粗粗的,皮膚如雪一樣白,小巧的鵝蛋臉,柳葉眉鳳目微豐的嘴唇,簡直像畫中的仙女。
“這是我嗎?我真的有這麽好看嗎?”鳳鳴忍不住問站在身旁的閨蜜。
閨蜜說:“是啊,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是全校最漂亮的女生嗎?”
鳳鳴滿臉羞紅,不自覺用雙手捂著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美貌。難怪已經有校外的男生開始跟蹤她,四處打聽她的消息了......
小時候,我的父母經常在節假日帶我逛西湖公園。這座在福州市中心區域擁有1700多年曆史的古典園林,承載了許多動人的故事。福州西湖不如杭州西湖那般美麗,甚至不如揚州瘦西湖有名,但每個福州人心中都有一個“西湖情結”。《遊西湖》是每個福州中小學生必寫的命題作文。
一開始,我的《遊西湖》跟記流水賬似的,開頭總是一句“今天我們高高興興地來到西湖公園”,結尾一句“我們依依不舍地離開了西湖公園”。春天寫柳絲泛綠,夏季寫荷香清遠,秋天頌菊,冬日吟霜。寫到最後,我開始倒胃口了。
每次和父母一起經過西湖口,母親鳳鳴從來沒有告訴我林家舊宅就在旁邊的小巷裏。老宅被沒收後,她曾經偷偷去過兩次。林家老宅成了鼓樓區環境衛生管理局,管轄著上百個環衛工人。每天都有很多環衛工人拖著掃吧去報到,林家院子容不下那麽多人,管理局將院子裏的廂房拆了,隻餘下兩間做辦公室,這樣可以騰出很多空地讓工人站著接受點卯。
昔日繁華已成追憶,生活還是要繼續。母親心裏這樣想著,牽著女兒們的手走進西湖時,不再回頭張望。
如今,在加拿大安度晚年的母親偶爾會想起那間老宅。內心足夠從容自信的她打算回去緬懷一下。老宅裏有她稚嫩的笑聲,有老一輩在桃樹下如花的笑靨,以及無數個為家人提心吊膽的不眠之夜。這些是她生命中不可分的一部分,也是我的家族故事或不可缺的一段。
我在去年冬末和舊領導一起重遊西湖公園時,在西湖口看不到媽媽記憶中的那條小巷。估計小巷被鏟平了,我們的老宅已經被拆了。公園大門內的長堤似乎拓寬了些,湖邊的柳樹應該還是當年的老樹吧,蔥蘢依舊。仍有人在暖冬的湖麵泛舟,笑語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