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記-別了,西湖老宅(五)鳳鳴版的“我要讀書”
(2017-02-26 08: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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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家中的長輩盡量避免在鳳鳴麵前說什麽,鳳鳴還是從越來越沉悶的家庭氣氛中感到了生活的沉重。土改運動中,她的祖母梅花女被推到了批鬥大會上,在鄉親的庇護下,總算沒有被當場打成"惡霸地主"。批鬥大會後,工作組找一諤談話,一諤說:"48年我們家已經沒有地了,不信你們可以去查。我們家的酒廠也關了,我很多時間在給人看病......"
查來查去,一諤和華玉還是被劃分為"地主",隻是暫時不用被抓出去批鬥。
華玉嘟嘟囔囔地不服氣:"我們已經沒地了,隻比別人略富些,怎麽算都該是個富農吧。"
可普天之下,哪有講理的地方?
鳳鳴感到痛苦和疑惑,難道她要在紗廠做一輩子苦工毫無前途地生活下去嗎?她五歲時在家族的私塾裏旁聽過一陣,識得幾百個字,會用福州話大段大段的背古詩詞,懂得"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的道理。鳳鳴暗下決心:我要靠讀書擺脫自己的命運。
於是鳳鳴對父母說:"我要去學校讀書。"
鳳鳴苦苦哀求了好多遍,卻始終得不到祖母梅花女的支持。一來家裏於53年又添了一個小兒子,生活實在辛苦,需要鳳鳴這個幫手。二是鳳鳴自小患有嚴重的哮喘,不時在夜間發作,非常折騰人,這樣的體質也不適合於到外麵上學。梅花女是大字不識的鄉下女人,認識不到讀書的重要性。她對兒子和媳婦說:"我們家鳳鳴長得這麽清秀,將來肯定大把人家來求親的,不用愁。"
一諤和華玉極其孝順,老人家反對的事,他們也不敢太堅持。
林家的家規甚嚴,鳳鳴不敢吵鬧,隻能在心裏默默流淚:"祖母啊,世道變了,你的那套觀點不管用了。"
就這樣,鳳鳴仍舊天天幫忙紡紗,經常幹到大半夜,人前歡笑,一躲進被窩就偷偷地哭,肝腸寸斷。唯一欣慰的是,她的嫁到金峰鎮的沒有血緣關係的姐姐麗珠不時回來看她,姐妹倆摟在一起訴衷腸。麗珠說,雖然她認回了親生母親和弟妹,但她和鳳鳴妹妹的感情最好,姐妹情分永遠不變。
這樣暗淡的生活過了幾年,鳳鳴十二歲半的時候,祖母梅花女去世。祖母的喪事剛過,鳳鳴內心的怨氣終於爆發了。她對父母說:"我要讀書,將來上大學。你們若允了我,我保證承擔起所有的家務,照顧兩個弟弟,也不耽誤紡紗。若是不允, 我什麽也不幹,天天在家吃閑飯,你們奈何不了我。"
父母終於讓步,送她去了西湖附近的西峰小學。學校測試了鳳鳴的水平後,讓她從二年級讀起。她是班裏年齡最大的學生。進校時,一句普通話也聽不懂,老師又不讓說福州方言。鳳鳴像個啞巴似的坐在課堂裏,同學笑她是"傻大姐"。
"傻大姐"每天早起為全家燒飯,然後打著赤腳去上學(家裏窮,買不起鞋子,鳳鳴隻能打赤腳,大冬天也如此,幸好福州冬天不下雪)。同學在課間玩耍時,她在教室裏趕作業。因為一回到家,她就要做家務,照顧兩個幼小的弟弟,還要紡紗到大半夜,根本沒時間念書。
就這樣,鳳鳴以驚人的毅力在很短的時間內學會了一口帶著濃重福州腔的普通話。她通過在課間自學,掌握了高年級的課程,連跳兩級,隻用了兩年的時間就從小學畢業了。
她畢業時正值1956年,社會主義改造正在如火如荼進行,公私合營是大趨勢,所有的私營企業都被並入公家單位,私營企業在中國被徹底消滅。華玉開辦的紡織廠被並入福州紡織廠,華玉成了紡織廠的會計。鳳鳴辛苦的紡紗生涯終告結束。
我上小學四年級時,母親鳳鳴在家裏臨時搭建起的廚房裏和我講她的求學經曆。母親對我說:"命啊(福州人對孩子的昵稱),媽媽不會讓你受這樣的委屈。你乖乖地,好好念書,學曆越高越好,將來去國外念博士,媽媽砸鍋賣鐵,也要供你讀書。"
聽完她的豪言壯語,十歲的我環顧四周,家裏破破爛爛的,連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我的母親患癌八年了,一直在家養病,每個月從單位領微薄的工資。她的收入幾乎全部拿去供養比我們更窮困的外公外婆一家。我父親的工資不到一百元人民幣,艱難地撐著一家四口。即使把全家都掏空了,恐怕也擠不出幾個錢供我去國外念書,我實在看不出母親拿什麽來實現她的承諾。但母親說話時的氣勢感動了我。兩個女兒是她這輩子最大的驕傲,我不止一次聽到母親向她的朋友炫耀:"我的女兒功課很好的,將來一定上重點大學。"
果然如她所言,我們姐妹最終漂洋過海留學,拿到碩士學位。我在溫哥華生下大兒後,母親跑到醫院看我,抱著我的兒子又老調重彈:"兒子若是有出息,你砸鍋賣鐵都要供他到最好的學校讀書。"
已經是銀行高級客戶經理的我笑著糾正媽媽:"砸鍋賣鐵值幾個錢啊?理財投資才是正道。"話雖如此,心裏卻是莫名的感動。在我們姐妹多年的求學道路上,母親比父親更堅決,關鍵時刻(尤其當父親因為家貧還在憂愁我們的留學費用時),母親一句"沒錢可以自己打工掙學費,實在不夠,我們可以去借,吃糠咽菜也要把債還了,不能耽誤孩子的前程",終於使父親下定決心,同意妹妹去美國留學。後來,我也出國拿到了碩士學位,實現了母親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