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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鄉記-金峰,我的悲情小鎮(七)天主教徒的葬禮

(2017-02-14 12:35:40) 下一個

天主成全外公的心願,讓他比鄧小平早一個月去世,走得從容安祥,我的心稍許平靜下來。

半年後,我順利地拿到留學簽證,忙著收拾行李。媽媽幫我采購了很多東西,我臨行前,她對我說,她想重新信回天主。她家世代信主,我的高祖白手起家,短短幾十年間富甲一方,樂善好施,口碑極好,隻是到了外公這代,經曆了家破人亡等諸多變故,她開始質疑天主的存在。她不明白,主為什麽對他們的痛苦視而不見,做善事的人是否都要像她的長輩那樣活得連狗都不如。幾十年來,母親都在逃避神。她的行為無疑也影響到了我。我中學時讀《聖經》,純粹是當成讀神話故事,籍以了解西方文明和西方文學。我信唯物主義,曾經用極其犀利的筆調批判過宗教信仰,說它們是"怪力亂神"之類的迷信。我的文章得了高分,還自我得意了很久。

媽媽向我提重新信教的事,我很詫異,趕忙追問原因。

媽媽說:"幾天前,我做了一個夢。我來到了一個很大的公園,公園裏綠草如茵,四周是參天大樹。公園裏有一張長椅,我看見你大舅坐在那兒衝我笑。我心裏很驚,你大舅去世了那麽多年,突然坐在公園裏,我該不會遇到鬼了吧?於是我和你大舅打招呼時,特地用力拍了拍他的背。鬼的背是虛的,打下去輕無一物的感覺,隻有人的背是厚實的,拍下去會有響聲。我拍了你大舅的背,厚實厚實的,這下放心了,知道他不是鬼。大舅告訴我,這裏是天堂,你外公也和他在一起。於是我找啊找,在公園的另一角發現了你外公。外公坐在長椅上,笑咪咪地說他和舅舅在天堂裏很快樂,請我轉告家人不必為他們擔憂。"

媽媽說到這裏,遲疑地看了我一眼,又接了下去:"我很安慰,因為我最親的親人都在天堂裏快樂地生活著。我仿佛也聽到了主的召喚,我做了這麽多年的迷途羔羊,是時候回到他的身邊了."

 

我曆來不相信夢的啟示,但媽媽的關於天使和天堂的夢卻讓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如釋重負。外公一生光明磊落,卻似乎得不到應有的尊重,總讓我有些耿耿於懷。他一直篤信天主,被天使接送到天堂是最好的結局,我的哀慟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接著,母親又和我聊起感情問題。我已經是二十七歲的老姑娘了(九十年代的福州民風仍舊比較保守,二十七歲的單身姑娘就是吃瓜群眾眼中的"剩女"),失戀了兩三次,最後一次還是被劈腿的,分手時鬧得很凶,還在大街上哭哭啼啼的,形象很差。爸爸媽媽覺得很沒有麵子,背著我抱頭痛哭了幾次,媽媽擔心地對妹妹說:"你姐姐受的刺激太大......",言下之意,他們怕我會精神失常。

母親為了開導我,說了這樣一番話:"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一個人值得你去愛,讓你有活下去並終生捍衛這段感情的勇氣。他(她)可以是你的愛人,也可以是你的親人。比如,我最愛我的父親,我可以犧牲自己的性命去保護他......"

我嚇了一跳,以為母親會說她最愛的是自己的丈夫。

八月中旬,我拿著北歐商學院的入取通知書,飛到挪威就讀工商管理碩士學位。作為班上唯一的中國留學生,我認識了一大幫性格開朗樸實的歐洲同學。他們聽說了我的家族故事後,充滿敬意地告訴我:比爾蓋茨是他們的偶像,代表了做人的最高境界。

"你生在蓋茨式的家庭裏,多麽令人羨慕!"他們說。的確,從我記事起,我們家的生活一直是很清貧的,但家風一直很好,單純樸素,有外公外婆姨婆等幾位高風亮節的長輩鎮著,小輩們都很聽話不敢造次。母親曾擔心從如此單純家庭環境出來的女兒們將來嫁人後,恐怕難以適應婆家複雜的人際關係。

畢業後,我移民加拿大,又將已經在國內退休的父母接到加拿大定居。我已經三十歲了,不再為無聊的男人哭哭啼啼尋死覓活,已經足夠成熟懂事的我對媽媽說:"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男人值得我終生敬仰,為他好好地活,捍衛他的尊嚴和信仰,他就是我的外公林一諤。"
是的,為了他,我一定不會做雞鳴狗盜苟且之事,砸了長樂首善的招牌。


媽媽退休後,脾氣好了很多,比年輕時好溝通多了。她告訴我,外公去世後,兩個叔公也相繼去世了。叔公們偷跑回大陸與家人團聚後,其實相處得也並不很融洽。在福州定居的二叔公和老婆經常吵架,幾十年的隔閡,兩個人的思想和性格發生了很多變化,有些格格不入。吵多了,兩個人打算要分開過。外公以大哥的身份去勸架,說兩人好不容易在一起了,應該互相珍惜著過完這一輩子。父輩不在,長兄為父,二叔公夫婦還是很守家規的,聽從外公的話,也就不再吵了。


二叔公嫌大陸的生活條件不好,打算帶著老婆回台灣定居。他是偷偷跑回來的,雖然台灣政府已經解禁,同意台胞回國探親了,但二叔公在解禁前的叛逃行為已經觸犯了台灣法律,政府拒絕他再次入境,他連養老金都沒了。二叔公隻好留在了福州,靠著在台灣的一點積蓄重新做起了小買賣,每天到家附近的菜市場賣些香菇木耳等山貨掙點零花錢。媽媽說林家的人除了會做生意,沒有其他本事。

不久,二叔公的老婆去世了。叔公的無賴女婿又上門來糾纏,向他討錢。二叔公怕極了,趕緊將自己的餘錢存在長樂的親侄子那兒(即三叔公的獨子),需要時到侄子那兒去領錢花。

二叔公臨死前,錢已經花了差不多了。女兒女婿沒來看他,隻有好心的侄子守在身邊。侄子問二叔公:"剩下的錢你打算給誰啊?"他一直盯著二叔公的嘴,想聽他親口說出臨終遺言。二叔公隻是張了張口,什麽也沒說就咽氣了。侄子(也就是媽媽的堂弟)跑來問媽媽意見,媽媽說:"叔叔一生淒涼,就用這些錢給他風光大葬吧。"

住在長樂的三叔公,似乎也不太快樂。回大陸幾年後,他吵著要一個人回台灣,與二叔公一樣,他也被拒了,在長樂度過了他的餘生。

外公和他的兩個親弟弟去世後全都葬在金峰老家,我的高祖在清末就買好了墓地。


所以我家的比爾蓋茨們,解放後無論是留在大陸的,還是被迫在台灣呆了幾十年的,似乎都沒有太好的命運。這是中國人普遍的心酸,幾乎每家都逃不掉。

我對母親說:"總有一天,我會回金峰為他們掃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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