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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鄉記-我的二劉女神男神們(六)天主教徒的十二年之約

(2017-01-22 14:39:59) 下一個
我曾在多個短篇中寫過我的外婆 — 劉家的二小姐華玉。
 
我很少提及姨婆劉碧玉,但這並不代表她在我的心中份量不足。我隻是對她的經曆沒有那麽熟知罷了。碧玉和華玉是一對出色的姊妹花,舊社會貴族小姐的楷模。她們的胸懷和氣魄非一般男子能及。
 
碧玉感性,情感豐富,愛對著月亮流淚,又充滿政治智慧,擅交際。
華玉理性,沉著冷靜,幾分憨直,有高超的商業手腕,欠缺政治手段。
 
我四五歲在福州台江的一個大雜院裏第一次見到碧玉姨婆時,她已經是六十幾歲的老太婆了。她小小的個子,眼神特別明亮,透著聰明勁。姨婆特別熱情,隻要家裏來客,她都親自下廚煮點心給客人吃。如果客人拒絕了她的好意,她會再三挽留,甚至拖著客人的書包不讓走。客人若是一味推脫,姨婆會急哭了,說來客不給她麵子。姨婆的輩分高,她一流淚,來客隻好老老實實將點心吃完。臨走時,姨婆還一再囑咐:下次再來啊。
 
在我的眼裏,她是特別好客禮數周到的。
聽母親說,姨婆還是非常虔誠的天主教徒,常常掛在嘴邊一句:“主答應的,一定會給足。”
她的一生,活出了天主教徒最好的見證。尤其是她的十二年之約,彰顯主的神跡,讓我們這些後人聞之動容。我所知道的碧玉姨婆的精彩人生片段有以下這些:
 

碧玉的夫君守忠三十幾歲就得了肺結核,在四十年代的中國,這是絕症。

碧玉很傷心,夜半時分在自家大院的涼亭裏對天主祈禱:讓我的男人
活到五十歲,上壽了再走。
 
解放前中國人平均壽命短,在福州和長樂一代,過了四十歲的女人和過了
五十歲的男人才算上壽,不是短命之人。

守忠患了肺結核後,碧玉天天對主祈禱,並請來了最好的醫生給他治病。

守忠的病竟然一天天好起來。碧玉欣喜萬分,對家人說:“這是主的恩典。”

不久全國解放,碧玉的夫家和娘家一同敗落。碧玉一家搬到台江的一所
破落的民宅裏,一大家子擠在一間破房裏安身。

守忠又病了,去醫院做全麵體檢,最後的診斷是胃癌晚期。那年,他才四
十出頭。全家上下愁雲慘淡,碧玉含著淚水對孩子們說:“當年伊嘎(
福州話,叔叔的意思。碧玉的幾個兒女終生遵守算命大師的叮囑,管自己的
父親母親叫”伊叔伊嬸”,這樣好養活)得肺結核,我求主保佑他活到五十歲,
上壽了以後才走。主答應了,結果伊嘎的病治好了。主答應我們的東西,
一定會給足,要對伊嘎有信心。”

可是,自從丈夫生重病後,碧玉忙於照顧他,自己也沒有了工作,全家
幾乎斷糧了,哪來的錢治病?

我的外公一諤說:“我去為你們募捐.”

幾十年來,林氏家族為家鄉出錢出力做了不少善事。一諤本人也給人很多恩惠,
在金峰老家非常有善緣。那時土改剛剛結束,鎮壓了不少地主,沒收他們的
全部田產,但長樂老家的民風還是比較淳樸的。一諤找到了所有的親戚以及他
曾經施與恩惠的人,告知原委,幾乎所有的人都出錢相助。親戚們說,雖然他們
的光景不如從前了,親人間的守望相助還是要有的。鄉鄰們說,林家從前的大恩
大德他們沒有忘,現在是報恩的時候了。短短的時間,一諤募集了很多錢。

守忠靠著這些資助,動了三次大手術,碧玉全力照顧他和六個未成年的孩子,
全家的生活費也來自妹夫一諤的幾次募捐。

轉眼到了58年的春天,守忠五十歲,碧玉對家裏人說:“我做好思想準備了,
天主要帶他走了。一個晚期胃癌患者,能撐那麽多年,全靠主的成全,我們
一定要心懷感激。”

不久,守忠過世,碧玉扶著他的靈柩回金峰老家安葬。

從老家回來,碧玉對華玉說,“你做好思想準備吧,我們的媽媽今年也要走了。”

華玉大為震驚。碧玉趕忙解釋說:“還記得十二年前的冬天嗎?我們的母親突然
昏迷不醒,所有的大夫都束手無策,叫我們準備後事。我很傷心,苦苦向天主
禱告了好幾天,請求他讓我們的母親再活十二年。十二年後,母親就七十歲了,
人生七十古來稀,也算今生無憾了。我祈禱後的幾天,母親清醒了,病也漸漸好
了,我明白是主在成全我們。主答應給的,一定給足,今年十二月正好滿十二年,
主要引領著媽媽上天堂了。”

碧玉的話,我的母親鳳鳴將信將疑。鳳鳴正在上中學,學校一直在灌輸無神論,
鳳鳴也漸漸開始懷疑世上是否有鬼神有天主,她覺得姨婆是老迷信。

轉眼到了十二月,華玉神情悲痛地告訴鳳鳴:二劉的外祖母(坤嬌)過世了,全家
必須連夜趕回二劉奔喪。碧玉的祈禱果然再一次應驗,鳳鳴開始覺得不可思議。

守忠過世後,碧玉在淒風苦雨中拉扯著六個孩子。孩子們每人每天隻有一分菜錢,
幾乎頓頓是一根醬菜或者幾粒黃豆拌飯吃。有時連買鹹菜的錢都沒有,幾個孩子
隻能用醬油調飯吃。碧玉家教極嚴,孩子們個個善良純孝有出息。大兒子旗以
第一名的成績從廈大物理係畢業,豪無背景的他靠著自身的努力最終當上了江蘇
某高校的校長。大女兒秀做醫生,退休前是北京某大醫院的黨委書記。留在福州
的幾個孩子也有房有車,安安逸逸地過日子。當然,這都是後話,美好的結局。

小時候,每年的大年初一,我們全家都要到碧玉姨婆家拜年。媽媽和姨婆很能聊,
用福州話一說就是幾個小時,爸爸,妹妹和我插不進嘴,隻能靜靜地坐著聽他們
談天說地。在我的印象中,碧玉姨婆是很精神很健談的,不愧是見過世麵的女人。

我七歲那年的大年初一,全家又穿戴得齊齊整整去姨婆家拜年。才踏進大門,
我就覺得氣氛不對,姨婆屋裏傳來一片啜泣聲。我們神色不安地跑進姨婆房裏,
隻見老人家雙目緊閉,麵色慘白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幾個表姨圍著她,
輕輕地叫“伊令”(福州話,嬸嬸的意思),姨婆一點反應都沒有。表姨告訴我
母親:姨婆已經昏迷將近一天了,估計是中風,凶多吉少。

我們在姨婆家呆坐了幾個小時後又心事沉重地走了。

幾天後,媽媽突然告訴我姨婆清醒了,已經能夠下床行走。原來大年初一的晚上,
我的六個表舅表姨聲淚俱下地向天主祈禱:讓我們的母親再活十二年。這是一次
絕望的禱告,沒想到主顯靈了,姨婆這樣一個重病號竟然在昏迷多時後清醒過來,
慢慢康複了。

姨婆非常珍視這一次的新生。她說既然主又把她留在世上十二年,她要好好地看
這個世界。接近古稀之年的她,開始坐著火車到全國各地旅遊,飽覽大好河山。

一天,媽媽對姨婆說:“大姨,我做了一個夢,我到了天堂,看見你在那兒,
你穿著一件黑色的繡花罩衫,就是我平時見過你穿的那件。”
姨婆很當真,她把那件黑色繡花罩衫洗幹淨收在箱底,再三囑咐家人在她臨死時
將這件衣服給她換上,她要穿著它去天堂見天主。
我十九歲那年,是大學一年級的新生,寒假回福州,媽媽對我說姨婆已經很平靜
地在同家人交待後事了。
姨婆說:十二年之期已到,我要去見天主了。姨婆很坦然,她的家人卻異常緊張,
天天盯著姨婆,生怕她有異樣。姨婆的身子骨還比較硬朗,氣色紅潤,根本沒有
任何垂死的跡象,家人開始懷疑姨婆嘴裏經常念叨的與天主的十二年之約。

大年初一,姨婆還在和家人大聲講笑。她對家人說:“明天就是十二年之約的最
後一天,我要走了.”看著她精神矍鑠的樣子,沒有人相信她。大年初二,好端端
的姨婆忽然陷入昏迷,家人一陣慌亂,趕忙送她去醫院急診。醫生說姨婆已經是
植物人,沒救了。
在家人的懇求下,醫生給姨婆插上氧氣瓶,勉強維持著生命。大年初五,
我的大表舅一家從江蘇趕來,見了姨婆最後一麵,醫生拔下氧氣瓶,姨婆
溘然長逝。她的靈柩被運回老家,和夫君守忠葬在一起。
自碧玉姨婆走了以後,母親常常對我們重複姨婆的話:”主答應的,
一定會給足。“
我說是的,我已經見證奇跡了。我也將碧玉姨婆的話掛在嘴邊,對著兩個
小兒如是說。總有一天,他們會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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