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的夫君守忠三十幾歲就得了肺結核,在四十年代的中國,這是絕症。
守忠患了肺結核後,碧玉天天對主祈禱,並請來了最好的醫生給他治病。
守忠的病竟然一天天好起來。碧玉欣喜萬分,對家人說:“這是主的恩典。”
不久全國解放,碧玉的夫家和娘家一同敗落。碧玉一家搬到台江的一所 破落的民宅裏,一大家子擠在一間破房裏安身。 守忠又病了,去醫院做全麵體檢,最後的診斷是胃癌晚期。那年,他才四 十出頭。全家上下愁雲慘淡,碧玉含著淚水對孩子們說:“當年伊嘎( 福州話,叔叔的意思。碧玉的幾個兒女終生遵守算命大師的叮囑,管自己的 父親母親叫”伊叔伊嬸”,這樣好養活)得肺結核,我求主保佑他活到五十歲, 上壽了以後才走。主答應了,結果伊嘎的病治好了。主答應我們的東西, 一定會給足,要對伊嘎有信心。” 可是,自從丈夫生重病後,碧玉忙於照顧他,自己也沒有了工作,全家 幾乎斷糧了,哪來的錢治病? 我的外公一諤說:“我去為你們募捐.” 幾十年來,林氏家族為家鄉出錢出力做了不少善事。一諤本人也給人很多恩惠, 在金峰老家非常有善緣。那時土改剛剛結束,鎮壓了不少地主,沒收他們的 全部田產,但長樂老家的民風還是比較淳樸的。一諤找到了所有的親戚以及他 曾經施與恩惠的人,告知原委,幾乎所有的人都出錢相助。親戚們說,雖然他們 的光景不如從前了,親人間的守望相助還是要有的。鄉鄰們說,林家從前的大恩 大德他們沒有忘,現在是報恩的時候了。短短的時間,一諤募集了很多錢。 守忠靠著這些資助,動了三次大手術,碧玉全力照顧他和六個未成年的孩子, 全家的生活費也來自妹夫一諤的幾次募捐。 轉眼到了58年的春天,守忠五十歲,碧玉對家裏人說:“我做好思想準備了, 天主要帶他走了。一個晚期胃癌患者,能撐那麽多年,全靠主的成全,我們 一定要心懷感激。” 不久,守忠過世,碧玉扶著他的靈柩回金峰老家安葬。 從老家回來,碧玉對華玉說,“你做好思想準備吧,我們的媽媽今年也要走了。” 華玉大為震驚。碧玉趕忙解釋說:“還記得十二年前的冬天嗎?我們的母親突然 昏迷不醒,所有的大夫都束手無策,叫我們準備後事。我很傷心,苦苦向天主 禱告了好幾天,請求他讓我們的母親再活十二年。十二年後,母親就七十歲了, 人生七十古來稀,也算今生無憾了。我祈禱後的幾天,母親清醒了,病也漸漸好 了,我明白是主在成全我們。主答應給的,一定給足,今年十二月正好滿十二年, 主要引領著媽媽上天堂了。” 碧玉的話,我的母親鳳鳴將信將疑。鳳鳴正在上中學,學校一直在灌輸無神論, 鳳鳴也漸漸開始懷疑世上是否有鬼神有天主,她覺得姨婆是老迷信。 轉眼到了十二月,華玉神情悲痛地告訴鳳鳴:二劉的外祖母(坤嬌)過世了,全家 必須連夜趕回二劉奔喪。碧玉的祈禱果然再一次應驗,鳳鳴開始覺得不可思議。 守忠過世後,碧玉在淒風苦雨中拉扯著六個孩子。孩子們每人每天隻有一分菜錢, 幾乎頓頓是一根醬菜或者幾粒黃豆拌飯吃。有時連買鹹菜的錢都沒有,幾個孩子 隻能用醬油調飯吃。碧玉家教極嚴,孩子們個個善良純孝有出息。大兒子旗以 第一名的成績從廈大物理係畢業,豪無背景的他靠著自身的努力最終當上了江蘇 某高校的校長。大女兒秀做醫生,退休前是北京某大醫院的黨委書記。留在福州 的幾個孩子也有房有車,安安逸逸地過日子。當然,這都是後話,美好的結局。 小時候,每年的大年初一,我們全家都要到碧玉姨婆家拜年。媽媽和姨婆很能聊, 用福州話一說就是幾個小時,爸爸,妹妹和我插不進嘴,隻能靜靜地坐著聽他們 談天說地。在我的印象中,碧玉姨婆是很精神很健談的,不愧是見過世麵的女人。 我七歲那年的大年初一,全家又穿戴得齊齊整整去姨婆家拜年。才踏進大門, 我就覺得氣氛不對,姨婆屋裏傳來一片啜泣聲。我們神色不安地跑進姨婆房裏, 隻見老人家雙目緊閉,麵色慘白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幾個表姨圍著她, 輕輕地叫“伊令”(福州話,嬸嬸的意思),姨婆一點反應都沒有。表姨告訴我 母親:姨婆已經昏迷將近一天了,估計是中風,凶多吉少。 我們在姨婆家呆坐了幾個小時後又心事沉重地走了。 幾天後,媽媽突然告訴我姨婆清醒了,已經能夠下床行走。原來大年初一的晚上, 我的六個表舅表姨聲淚俱下地向天主祈禱:讓我們的母親再活十二年。這是一次 絕望的禱告,沒想到主顯靈了,姨婆這樣一個重病號竟然在昏迷多時後清醒過來, 慢慢康複了。 姨婆非常珍視這一次的新生。她說既然主又把她留在世上十二年,她要好好地看 這個世界。接近古稀之年的她,開始坐著火車到全國各地旅遊,飽覽大好河山。 一天,媽媽對姨婆說:“大姨,我做了一個夢,我到了天堂,看見你在那兒, 你穿著一件黑色的繡花罩衫,就是我平時見過你穿的那件。” 姨婆很當真,她把那件黑色繡花罩衫洗幹淨收在箱底,再三囑咐家人在她臨死時 將這件衣服給她換上,她要穿著它去天堂見天主。 我十九歲那年,是大學一年級的新生,寒假回福州,媽媽對我說姨婆已經很平靜 地在同家人交待後事了。 姨婆說:十二年之期已到,我要去見天主了。姨婆很坦然,她的家人卻異常緊張, 天天盯著姨婆,生怕她有異樣。姨婆的身子骨還比較硬朗,氣色紅潤,根本沒有 任何垂死的跡象,家人開始懷疑姨婆嘴裏經常念叨的與天主的十二年之約。 大年初一,姨婆還在和家人大聲講笑。她對家人說:“明天就是十二年之約的最 後一天,我要走了.”看著她精神矍鑠的樣子,沒有人相信她。大年初二,好端端 的姨婆忽然陷入昏迷,家人一陣慌亂,趕忙送她去醫院急診。醫生說姨婆已經是 植物人,沒救了。 在家人的懇求下,醫生給姨婆插上氧氣瓶,勉強維持著生命。大年初五, 我的大表舅一家從江蘇趕來,見了姨婆最後一麵,醫生拔下氧氣瓶,姨婆 溘然長逝。她的靈柩被運回老家,和夫君守忠葬在一起。
自碧玉姨婆走了以後,母親常常對我們重複姨婆的話:”主答應的, 一定會給足。“
我說是的,我已經見證奇跡了。我也將碧玉姨婆的話掛在嘴邊,對著兩個 小兒如是說。總有一天,他們會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