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到家附近的Garden Works買花時，發現苗圃對麵的野地裏開了一大叢美麗的野花。野花植株修長亭亭玉立，約莫兩米多高，綠色的莖看似中空，邊緣泛著紫色，有點似娟娟翠竹。花莖上端頂著一朵朵酷似猴兒臉的粉色花，在豔陽下顯得璀璨爛漫，完勝苗圃裏麵擺放的種種嬌豔的家花。我看得癡了，趕緊用手機拍下一組野花照，不時拿出來作片刻欣賞。
我愛路邊不知名的野花，它們美得自然，一點也不矯揉造作，代表一種最高層次的芳菲。很少有人將它們入詩入畫，所以你在遇見它們之前，不會因為受了詩歌書畫的影響而對它們產生了先入為主的印象。它們被冷落在路邊，在田間，在懸崖，在原野，風雨中掙紮飄搖，苦苦保留的那份芳華，隻為你的到來而綻放，為了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邂逅。遇見它們時，它們或者昂首怒放耀眼奪目，或者羞羞答答低眉含笑，或者在細雨霏霏的清晨吐露芳香，或者在銀色的月光下纏綿幽怨......野花賦予了你更多的詩意和想象，瞬間把你變成了詩人，作家和畫家。
第一次見到這片“猴麵野花”時，我很興奮，腦部的文學細胞被“激活”了，連夜創作了一篇童話《美猴王去哪兒－猴麵野花的傳說》，其中一段是這樣寫的：那個假死在六耳獼猴棒下的真悟空，應該是偷偷溜到人間，化身為千變萬化的猴麵花吧？孫悟空是“靈明石猴”，同變化，識天時，知地利， 移星換鬥。他應該早就明白沒有一個統治者會容許叛逆者生存於世間，自己的下場注定可悲。於是在如來派六耳獼猴取代他時，假裝死在棒下，其實是下凡到人間逍 遙自在去了。悟空留戀人間的秀山麗水，偷偷給如來發了一首詞，表明心跡： 不是愛紅塵， 似被前緣誤。 花落花開自有時， 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 住也如何住？ 待到山花插滿頭， 莫問吾歸處......悟空是金剛不壞之身，如來當年殺不了他，隻能把他壓在五行山。現在還是殺不了孫悟空，隻能用這個偷梁換柱的辦法讓孫悟空永遠消失的活著......寫書的吳承恩自然知道這個結局，但不便在書中點明，於是在書中出現了一個性格不一致的孫悟空，讓聰明的讀者自己去揣測了......
並不擅長寫童話的我，因為與“猴麵野花”的一段塵緣，竟然改寫起《西遊記》自娛自樂了。
今夏又去了幾趟Garden Works, 驚訝地發現苗圃對麵去年還開得如火如荼成叢成簇的“猴麵野花”消失了，像是被人斬草除根似的。我有些莫名地失落：那麽樸素大方的野花，不與苗圃裏的牡丹玫瑰爭豔爭地盤，僅在野地裏作美麗的堅持，隻一個花季，就被人狠狠地“斬殺”了，這是何等地殘忍。
所幸的是，我在鄰居家的前院又見到了幾株“猴麵野花”。我以為她是在苗圃裏買的花苗，趕緊去Garden Works將手機上的花照給園丁Dina 看。Dina 尖叫起來：“天哪，這是Himalayan Balsam (喜馬拉雅鳳仙花），入侵性很強的一種野花。它生長得太快，種子又極易繁殖，侵占了本土其他物種的棲身地，破壞了物種多樣性。凡是它出現的地方，人人得而除之，以絕後患。你的鄰居大概不知道這種野花的危害性，偷偷從路邊挖了幾棵種在自己的小園子裏吧。”
原來西人也知道“路邊的野花不要采”的道理。那些貌似單純美好的東西，內在也許齷蹉不堪。邪惡的東西，往往又披著美麗的外皮。比如這一株美麗的喜馬拉雅鳳仙花，就欺騙了我和鄰居。我對著它寫童話，鄰居用它裝點庭院，絲毫沒有意識到它危險的本性。人生的道路上，不時出現一些看似美麗的野花，有誰能借我一雙慧眼，看清這其中的虛虛實實真情假意？自認慧根不夠的我，最好是保持一顆冷靜的心，不輕易被它們的華麗外表所迷惑。
喜馬拉雅鳳仙花原產於喜馬拉雅地區，於十九世紀被英國人引進歐洲，作為園藝和裝飾花卉。因為生長過快，不久就成為令人頭疼的外來入侵物種，英國人花了很多人力物力去滅絕它，效果並不理想。因此它在英國是人人熟知的野花。英國某個現代藝術家到北京實地創作一幅名為《物種入侵》（Invasive Species)的全新牆畫，他筆下描繪的喜馬拉雅鳳仙花將藝術空間點綴得近乎一片花園。中國同行看不懂，問畫家：你畫的圖案是什麽？有什麽寓意？
藝術家答：我畫的的圖案是一種植物，名叫喜馬拉雅鳳仙花，生長的速度非常快，現在已經遍布各處的花園和英國各地了。在這個項目中，我用鳳仙花的快速生長來比喻今天北京不斷興建的購物中心。
我不懂藝術，但我懂植物，他的意思我領悟到了：幾十年來，我們一直在破壞自己的古建築 （包括城牆，宮殿，寺廟，公園）和古老文明，取而代之的是雷同的西方現代建築。現在的北京，與其說是一座城市，毋寧說是街道、建築物和空地的堆砌……沿馬路走上幾個小時，竟然看不到一座前兩個世紀留下的古建築物，更不用說具有引人注目的建築風格了。
台灣作家龍應台曾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訪問北京後頗為惆悵：“新建築給我的整體印象是毫無個性、特色和美感，把古城溫馨、傳統的氛圍破壞了，使老北京蕩然無存。這些古跡屬於整個中華民族，也屬於我。我有一種被剝奪的感覺。好像趁我不在的時候，有人把它毀掉了。”
但願越來越多的人看懂英國藝術家以喜馬拉雅鳳仙花為象征意義的警世之作。
